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從技術角度淺析薩德入韓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從技術角度淺析薩德入韓

金弘宇 | 文

經略研究院研究助理

　　2017年3月6日，一架龐大的C-17“環球霸王”運輸機在夜幕中緩緩降落在韓國烏山空軍基地，隨后兩輛沙漠迷彩的戰術卡車馱載著導彈發射裝置從機腹中緩緩開出，標志著“薩德”正式進入韓國，本已暗流涌動的東北亞局勢由此變得更加復雜。

　　薩德入韓，最直接的理由是應對朝鮮的彈道導彈威脅，但這種威脅事實上只局限于射程較近，飛行高度較低的近程彈道導彈。朝鮮的彈道導彈主要包括：近程的“火星”-5、“火星”-6、KN-02;中程的“勞動”系列、“大浦洞”系列、“舞水端”系列;洲際彈道導彈KN-08等(圖-1)。各類彈道導彈除了射程不同外，導彈的飛行高度也是不盡相同的，一般來說射程更遠的導彈一般來說飛得也更高，例如，俄制“伊斯坎德爾”近程彈道導彈可以將彈道高度控制在50公里以下，而可以打擊全球的洲際彈道導彈則可以輕松的抵達近地軌道高度(高度1000公里以上)。彈道導彈拋物線形狀的彈道也導致了射程較遠的導彈無法攻擊距離很近的目標。例如，朝鮮中程彈道導彈中射程最短的勞動系列，外界普遍推測射程在1000公里到1500公里之間，對于南北跨度一千一百公里的朝鮮半島來說，這意味著整個半島上沒有什么目標可供中程彈道導彈選擇。所以，朝鮮的彈道導彈武器庫中能對韓國構成威脅的基本上只有近程彈道導彈?！　?/p>

圖-1 朝鮮彈道導彈簡介

　　有矛自然就有盾。彈道導彈強大的進攻效能(比如海灣戰爭中讓美軍焦頭爛額的“飛毛腿”)催生了各類反導系統，其中就包括本文的主角，末端高空防空系統(Terminal High Altitude Air Defense,THAAD,“薩德”)。顧名思義，“末端”指的是“薩德”主要用于攔截已經飛過拋物線頂點開始俯沖的導彈，而“高空”則意味著這套系統主要針對高度40公里到150公里(一說200公里)的高空目標，在美國反導系統定位中屬于“高層梯隊”(upper tier)。“薩德”的過人之處一方面在于其能夠攔截大氣層內外的目標，填補了“愛國者”這種低空反導系統和高層中段反導系統之間的空缺，另一方面在于其配套的AN/TPY-2雷達。這是一種先進的多功能X波段雷達，擁有兩種工作模式——“前沿部署模式”(Forward-Based Mode, FBM)和“末端模式”(Terminal Mode, TM)。“前沿部署模式”下，AN/TPY-2雷達主要用于探測處于助推段的導彈，由于此時導彈還沒有與助推器分離，雷達反射面積較大，因此此款雷達可以從一兩千公里以外發現目標，為后方的指揮部門和攔截系統提供預警。在“末端模式”下，AN/TPY-2可以為“薩德”提供600公里距離的火控導引。一個“薩德連”(THAAD Battery)由至少6輛發射車，2套車載戰術行動中心(Tactical Operation Center)和AN/TPY-2雷達組成，以上所有設備都集成到了戰術卡車底盤上，既可以依托公路進行快速戰術機動，也可以由運輸機進行快速戰略機動，于是也就有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盡管“薩德”性能強大，但是從技術角度上講，“薩德”既不是為了應對朝核問題，也不是韓國國防安全的必需品。“薩德”入韓至少可以追溯到1999年美國國防部向國會提交的關于“亞太地區戰區導彈防御結構選項”(Theater Missile Defense Architecture Options for the Asia-Pacific Region)的報告。當時國會要求五角大樓從技術角度分析亞太地區的美國駐軍與其盟友需要怎樣的裝備配置以防御可能的彈道導彈威脅。關于韓國的結論如下圖-2所示?！　?/p>

圖-2  1999年美國國防部對韓國防御朝鮮彈道導彈攻擊所需配置的分析

　　如上圖所示，當時五角大樓判斷僅需25套“陸基低層”(Land Based Lower Tier)反導系統(即“愛國者”PAC-3系統)或11套“?；蛯?rdquo;(Sea-Based Lower Tier)反導系統(即配備SM-2 IVA導彈的宙斯盾驅逐艦)即可保護韓國全境。而這也確實是韓國長期以來追求的防御配置，一方面韓國和駐韓美軍在境內大量部署了“愛國者”系統，包括PAC-2，PAC-2 GEM-T，PAC-3等，另一方面韓國也在為其海軍主力——3艘世宗大王級驅逐艦采購SM-2 IVA的取代者SM-6導彈。進一步分析這份表格，我們會發現五角大樓提供的五種反導方案中，有兩種方案根本不需要“高層梯隊”(upper tier)反導能力，只有一種涉及“陸基大氣層內外高層梯隊導彈/高層梯隊雷達”(Land Based Endo-Exo Missile Upper Tier/Upper Tier Radar)，也就是“薩德”。所以，第一，“薩德”入韓不是為了應對朝核問題，因為1999年的時候朝鮮還沒有進行核試驗，朝核問題還處于“輕水堆換石墨堆”的良性發展階段，直到2002年小布什將朝鮮列入“邪惡軸心”，而此時美國已經在考慮向半島部署“薩德”的可能性了。第二，“薩德”不是韓國國防安全的必需品。即便沒有“薩德”，通過加強陸基和?；痰涂辗磳Яα?，韓國一樣能在朝鮮的近程彈道導彈襲擊中獲得有效保護。誠然，1999年這份國防部報告是以防御面積推算所需反導武器配置的，“薩德”的高層反導能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幫助韓國實現所謂的“多層反導”，提高攔截成功率。但是由于“薩德”本身的最低攔截高度較高，部署位置又在朝鮮近程彈道導彈的射程之內，一旦半島發生大規模武裝沖突，“薩德”自身無疑為成為第一輪被打擊目標，而即便導彈發射車與指揮部可以分散部署，即便AN/TPY-2雷達可以快速機動規避朝鮮的導彈打擊，在“薩德”系統進入新的陣位重新開始發揮效能的時候，朝鮮的中程彈道導彈恐怕早已飛躍其有效攔截范圍了。也正因為如此，在上文中的1999美國國防部報告中，使用“薩德”系統需要部署至少四套，每個“薩德”連標配兩臺AN/TPY-2雷達，一臺處于“前沿部署模式”，另一臺處于“末端模式”，此外還需要其他低層反導系統配合。而美軍全軍至今也就只有四個“薩德”連可用(第五、六個“薩德”連在2016年才開始接受新裝備訓練，2019年才能擴充到7個連)。AN/TPY-2雷達目前只生產了12臺。更有甚者，美軍2017財年能夠保有的“薩德”攔截器總數是197枚，以一個“薩德”連最低配置6輛發射車，每輛發射車8枚導彈的標準，美軍甚至無法為全部6個連配齊導彈。也就是說，借助區區一套且不完整的“薩德”系統實現所謂“多層反導”完全是空想。

　　盡管“薩德”對韓國的軍事價值非常有限，但其絕不是某一屆韓國或美國政府臨時起意或者某種軍事外交戰術，而是美國長期執行的一項國家戰略。九十年代的“薩德”試驗并不順利。1995年4月至1999年8月，“薩德”共進行了11次試驗，其中三次成功，一次“部分成功”，一次“合格”，其余六次全部失敗(見圖-3)。但是這絲毫沒有阻止美國繼續開發“薩德”的決心，相比之下，圍繞著SM-2 BLOCK IVA導彈展開的“海軍區域防御”(Navy Area Defense)系統(即圖-2提到過的“?；蛯?rdquo;(Sea-Based Lower Tier)反導系統)，即便在1999年就獲得了“初始作戰能力”(Initial Operational Capability)認證,依然逃不過在2001年整個項目被取消的命運(由SM-6取代)。根據2001年的一份關于戰區導彈防御的國會報告，在當時正在開發的諸多反導系統中，擁有高層反導能力的“薩德”和“海軍全戰區防御”(Navy Theater Wide)系統(即SM-3導彈和宙斯盾系統的?；邔臃磳到y)是“最受國會重視的項目”。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美國對“薩德”的研發和部署，體現的是經歷二十余年，四任總統也絲毫沒有改變的國家意志。這種國家意志是堅定而明確的，無論是蒂勒森訪華還是習近平訪美，甚至即便特朗普作為美國總統親自干預，也無法阻止這一切。　　

圖-3 九十年代“薩德”測試結果匯總

　　那么，美國這種國家意志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呢?我們不妨看看“薩德”入韓的同時還發生了哪些事情。美韓正式商討“薩德”入韓問題是在2016年2月，與此同時韓日情報合作協議在一片反對聲中又一次開始了磋商，早在2014年，時任韓國國防部長，現任韓國國家安保室室長，韓國軍方鷹派代表人物金寬鎮(???)(圖-4)曾表示韓國不會加入美日反導體系。這種想法并不奇怪，一方面如上文所言，“薩德”入韓在軍事上的價值是有限的，另一方面，由于韓日之間以“慰安婦”問題為首的歷史遺留問題仍未得到妥善解決，韓國輿論對于與日本展開軍事情報合作持強烈反對的態度。同時期亞太地區還有哪些大事發生呢?2015年9月3日，中國在“九三勝利大閱兵”上正式公布了具有反艦能力的東風-21丁和東風-26中程彈道導彈。無獨有偶，“薩德”入韓事宜于2016年7月8日正式敲定，而根據央視報道，“2016年7月，南海方向戰云密布，火箭軍與海軍展開聯合行動。我海軍艦艇編隊不畏強敵、迎難而上。千里之外，火箭軍某基地接到聯合作戰指令，數十枚新型導彈引弓待發。”有資格讓解放軍海軍、火箭軍如此大動干戈的軍隊，在這個藍色星球上只有一個——這顯然不是什么巧合。　　

圖-4 前韓國國防部長，現任韓國國家安保室室長，韓國軍方鷹派代表人物金寬鎮(???)

　　所以，筆者判斷，美國推動“薩德”入韓是其長期執行的全球反導戰略的一部分，通過將韓國拉入既有的美日聯合反導體系，強化美日韓三國同盟和韓日之間的軍事合作，維持美國在亞太地區的主導權，其主要針對對象就是中國。具體包括軍事和政治兩個層面。

　　從軍事角度來看，一旦美日韓三國反導體系建成，將對中國的安全局勢造成重大威脅。其一，“薩德”配套的AN/TPY-2雷達在前沿部署模式下具有極遠的探測距離和極高的探測精度，對中國戰略安全構成了威脅。盡管美軍并未公布AN/TPY-2雷達的具體數據，但是一份2015年的美國國會報告引用吳日強的話說，前沿部署的反導雷達將有能力觀測中國戰略導彈投放誘餌彈的過程，從而提高美軍識別真假目標的能力，削弱中國本已克制的核威懾力。其二，也是更現實更直接的威脅，就是對中國常規軍事力量的威脅。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受到雷達波段和地球曲率的限制，AN/TPY-2這樣的X波段雷達并不能在極遠距離上探測飛機(與“站得越高看得越遠”正好相反)。但是對于彈道高度數百甚至上千的中程彈道導彈而言，“薩德”完全有能力在“前沿部署模式”下發現處于助推段的中程彈道導彈。早在2012年，美軍就已經開始研究以反導系統對抗中國的反艦彈道導彈并維持美軍在亞太地區“區域拒止/反介入”(A2/AD)背景下的武力投射能力(the U.S. military will invest in BMD as one of several approaches to ensure continued power projection capabilities in A2/AD environments)。根據美國導彈防御署的資料，“薩德”的AN/TPY-2雷達只需要8小時就可以從平時針對朝鮮威脅的“末端模式”轉入遠距離探測的“前沿部署模式”。2011的一次測試已經證實“薩德”可以協助美國海軍攔截中程彈道導彈。盡管美國方面宣稱駐韓的AN/TPY-2雷達必須始終保持探測距離較近的“末端模式”才能起到保衛韓國的作用，但是正如前文所言，既然“薩德”對于韓國自身的導彈防御意義不大，那么美國的這種“保證”就毫無意義。一旦中國的反艦彈道導彈的威懾力被削弱，美國海軍的航母編隊在亞太地區的介入行動勢必會更加肆意妄為，這意味著美國對亞太地區軍事介入的手段更加多樣化。也就是說，盡管“薩德”入韓沒有對中國的國防安全構成直接威脅，但卻極大地豐富了美軍威脅中國國防安全的手段。

　　從政治角度來看，美日韓三國聯合反導體系將把三國的軍事體系進一步捆綁起來。由于長期以來日本右翼復活軍國主義之心不死，韓日之間始終矛盾重重，韓國民眾對于“慰安婦”等韓日之間的歷史遺留問題抱有強烈不滿。加之半島局勢本身就高度復雜緊張，韓日軍事合作自然舉步維艱。一如金寬鎮在2011年所言“目前還不是考慮這種(美日韓)同盟關系的時機，朝鮮半島在戰略上處于非常艱難的環境，我們必須智慧行事”。2012年，韓日軍事情報合作協議就因為民眾抗議而被擱置。與此同時，韓國方面請求延緩原定于2015年移交給韓國的戰時指揮權——這不難理解，根據金寬鎮的說法，韓軍整體實力只有朝鮮的“80%”，失去駐韓美軍也就失去了駐韓美軍指揮下的部分反導系統，美軍事實上對韓國的國防安全形成了綁架。通過為韓國多當幾年“貼身保鏢”，美國可以迫使韓國無視民間反對意見與日本結盟，如此一來即便美國在亞太地區進入戰略收縮態勢，也能對中國形成遏制。即便戰略利益受損的中國采取技術手段對駐韓的“薩德”進行干擾或壓制，也難免要與韓國發生摩擦。進一步講，如果未來臺海局勢發生重大轉變，而美軍依托韓國境內的“薩德”系統執意介入臺海局勢，中國是否要將韓國境內的“薩德”作為打擊目標就成了一道政治上的難題，這樣的兩難選擇也會進一步削弱中韓關系。所以，盡管“薩德”在半島沖突中作用有限，卻能起到強化美日韓這個“亞洲小北約”的作用——用美國國會的說法就是“在和平時期與戰爭時期為美國提供多項戰略利益”(a number of strategic benefits to the United States both in peacetime and in war)。

　　綜上所述，“薩德”入韓并非出于韓國的國防需求，而是出于美國長期執行的全球反導戰略。通過迫使韓國接受“薩德”，美國豐富了軍事介入亞太地區的手段，加強了對亞太地區盟友的控制，達到了遏制中國的目的。但是筆者認為，圍繞著“薩德”展開的緊張局勢仍有周旋的余地。在筆者截稿前，中韓第四次志愿軍烈士遺骸交接工作正在緊張的準備之中，習近平主席也即將開始他的訪問美國之旅。無論是韓國國會多數黨黨代表、下任韓國總統熱門候選人文在寅(???)關于推遲“薩德”入韓的言論，還是中國對韓反對行動的克制，亦或是蒂勒森訪華與習近平即將訪美，都說明中韓關系與中美關系并沒有陷入全面惡化。盡管韓國在各方面受美國直接把控這一現狀短期內無法改變，但是我們仍然有理由相信韓國的有識之士會在韓國總統大選之后采取切實措施維護中韓雙方的共同利益。在中美關系方面，如何讓中美關系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轉入“新型大國關系”，仍然是一個艱巨的難題?？梢钥隙ǖ氖?，未來中美在進一步深化交流，攜手維護世界和平穩定的同時，也必然會有更多或軟或硬的博弈，未來的國際局勢也將更加風云變幻。面對山雨欲來的亞太局勢，與其粉飾太平，不如拋棄幻想，準備斗爭。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

　　To face the powder rather than powder the face!

　　參考資料：

　　1.CRS Report for Congress- Missile Defense: Theater High Altitude Area Defense (THAAD) Flight Testing(1999).

　　2.DoD Report to Congresson Theater Missile DefenseArchitecture Optionsfor the Asia-Pacific Region(1999).

　　3.CRS Issue Brief for Congress-Theater Missile Defense:Issues for Congress(2001).

　　4.Missile Defense AgencyFiscal Year (FY) 2012 Budget Estimates(2011).

　　5.K. Montague, George C. Marshall Institute-A Review of South Korean Missile Defense Programs(2014).

　　6.Defense Security Cooperation AgencyNews Release-Republic of Korea – Patriot Advanced Capability (PAC-3) Missiles(2014).

　　7.Institute for Security & Development Policy-THAAD in the Korean Peninsula(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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