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靈，“金融財團”的幽靈，正在歐美大陸徘徊。
越來越多的歐美民眾認識到，這個幽靈正是今天使世界經濟陷入危機深淵的罪魁禍首。法國總統大選中的左翼挑戰(zhàn)者、社會黨總統候選人奧朗德不久前刻意拋出這樣一段轟動一時的話：“我告訴你們誰才是我真正的對手：它沒有名字、面目不清、沒有政黨、沒有候選人，因此永遠不會當選；然而它卻統治著我們。這個對手，就是金融財團。20年來，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金融財團控制了經濟、社會乃至我們的生活。今天，它能夠在瞬息間轉移巨額金錢，威脅國家生存……它已經成為一個帝國。2008年9月15日爆發(fā)的金融危機不但沒有削弱這個帝國，相反正在加強它……”
這段說辭之所以引起大眾傳媒的極大興趣，并非這段話說出了一個人所不知的“真理”，而是把一個幾乎專家們都了解、但卻諱莫如深的話題捅到了公共領域。長期以來，法國從官方到學術界，都言不由衷地把“福利社會”制度說成是這次危機的源頭，因此要求民眾共同承擔危機的后果。這就為日后執(zhí)行日益嚴峻的財政緊縮政策在做輿論準備。
奧朗德的這段話顯然否定了目前美歐面臨的經濟與金融危機的根源是“福利社會”所造成的說法，而將矛頭直指“金融財團”，將其指稱為“統治我們的對手”，是造成“國家危機”的原因。
金融資本確實貪婪無限
對金融財團這個“幽靈”的指控并非從天而降，而是與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歐美研究領域對金融體制的批判逐漸從學術界向民間傳遞相吻合的。法國前外長維德里納在不久前推出的一部題為《今日世界的種種現狀》紀錄片中，深入分析了這次危機形成的根源，同樣將矛頭對準金融財團。事實上，法國今天的公共債務危機與福利社會雖然存在一定的關聯，但福利社會制度卻絕非主因。這個結論并沒有不合邏輯的地方，只要看看美國也是債務纏身，而美國并未搞福利社會制度便可一目了然。福利社會的提法雖然從十九世紀資本主義開始起步時就已經出現，但真正推行則是在冷戰(zhàn)期間，資本主義體系為了與社會主義陣營對峙，在社會主義陣營推行的福利社會的逼迫下，資本被迫對勞工做出了一定的讓步。這也是西方發(fā)達國家勞工通過長年累月的斗爭，才獲得的一點點權利。
冷戰(zhàn)結束后的第一個影響全球格局的變化，就是全球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全球化到今天西方乃至全球“金融資本”對“勞工”取得了決定性的全面勝利之后（統計證明，自2004年至2007年，資本收入的增長，是勞工收入增長的五倍），金融資本擬通過“福利社會造成危機”的說辭，利用緊縮政策，重新將民眾手中最后的一點殘余財富全部收回。金融資本的貪婪確實是無限的。
金融危機從華爾街爆發(fā)，今天已經蔓延至歐洲，形成歐元危機，對世界實體經濟形成巨大沖擊。令人蹊蹺的是，除了少數清醒者以外，歐美控制著輿論的精英階層往往將危機的源由歸于“福利社會”，故而要采取緊縮政策，讓社會來承擔危機的后果。一些學者認為，法國財政支出的近萬億歐元中，最大項往往是社會保障（退休、失業(yè)、家庭、殘疾等）支出，占總額的42.2%。因此得出結論，法國的經濟危機源于福利社會。這顯然誤解了財政支出和社會保障支出的內涵。財政支出不等同于國家預算，而社會保障支出也不等同于“福利社會”。國家機器的運作，是通過稅收和其他各項收入來維持的，因為國家在理論上是為民眾服務的，所以人民交稅，國家以為民服務的形式返回民眾。然而社會保障支出本來就是法國民眾和企業(yè)直接交納各種各樣的失業(yè)保險金、退休保險金和醫(yī)療保險金等費用來支付的。
福利：“羊毛出在羊身上”
在法國，每位職工領取的一份工資中，上述“三金”就至少被預先扣除了22%以上。法國人平均工資為1600歐元，實際還未領取，就已僅剩1250歐元上下。這是社會保障支出的來源。除了“三金”以外，法國人還要交納各種名目繁多的稅，而這些稅金才是維持國家機器運轉的資金來源。這是財政支出的來源。因此盡管社會保障支出金額巨大，但其來源和支出都很清楚，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事實上，出問題的是在失業(yè)、退休或是醫(yī)保等領域都出現了收支赤字。也就是說，民眾交納的資金不抵其支出。法國社會保障體系在2011年預算是4500億歐元，而收益卻僅為4286億歐元，出現214億歐元的赤字。法國社會保障體系赤字并非今天剛剛開始。多年積累下來，目前已經達到1500億歐元，成為法國國家公共債務的一個組成部分。法國社會保險體系包括醫(yī)療、工傷、失業(yè)、退休、家庭補助等主要福利措施，是構成“福利社會”的主要依據之一。正是由于這部分債務金額巨大，且直接與民眾福利有關，因而才成為“福利國家過度福利造成債務危機”說法的依據。
然而將國家巨額債務說成是“福利過度”，實在是有“轉嫁危機”的嫌疑。因為源自社會保險體系的1500億歐元債務僅占法國國家全部公共債務16689億歐元的不到百分之十。也就是說，法國國家財政為社會福利的貢獻僅占其支出的很小一部分，怎么能說法國公共債務源于“過度福利”呢？事實上，法國人在交納“三金”后，還要支付其他各種各樣的稅負，連購買任何商品都要支付增值稅。據專家的計算，實際上法國一名職工工資收入的50%最終都被國家收回。這些稅收是用來支付國家行政機構支出的。正是這一部分財政出現了遠遠超過社會保險體系的赤字，才使法國背負今天難以承擔的債務重負。真正應該反思和改革的，是國家機器的運作問題。因此，借著福利社會的幌子，宣揚“因為民眾享受了過度福利”，所以民眾就應該支付國家機器欠下的巨額債務，而明目張膽地通過執(zhí)行緊縮政策，要求法國民眾勒緊褲帶來做出犧牲，這是極為不公平的。
債息利滾利成財政重負
那么法國90%的公共債務究竟是怎么出現的呢？迄今為止，在法國的媒體和專業(yè)經濟領域，我沒有讀到真正令人信服的解釋。相反，各種各樣經濟學家繞來繞去，就是不將真相告訴民眾。令我懷疑有人在蓄意隱瞞真相。說句老實話，不要說一個外國人，就是一個法國人，哪怕受過高等教育，要搞清楚法國國家預算極其復雜的計算方式，也是不容易的。有時令人感覺，策劃國家經濟預算的人，就像制定法律者一樣，是故意要讓外行人無法看明白。
因而要看透這90%的債務的來源，就要回到本文開始時所談到的“徘徊在歐美大陸的幽靈——金融財團”，就要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談起。當時法國社會黨上臺執(zhí)政恰好滿兩年。左翼總統密特朗推行的國有化政策遭到慘敗，不得不追隨盎格魯—撒克遜國家主導的國際“新自由化浪潮”政策，任命羅朗•法比尤斯出任總理，轉向與今天相類似的緊縮政策。法比尤斯追隨撒切爾夫人和里根總統的后塵，解除了對銀行系統和金融財團的各項監(jiān)控條款，由此，法國也出現與美、英類似的金融失控局面。原本應為資本主義實體經濟提供金融支持的法國金融體系開始出現異化。66%以上的銀行業(yè)務轉向金融投機，從而開始了債務利息和債務本身的利滾利現象。
法國國家財政從1978年開始，已經走向赤字預算。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債務開始成為國家經濟的重負。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法國為進入統一貨幣歐元而將中央銀行的部分職權移交給即將成立的歐元區(qū)中央銀行后，國家對金融體系的控制徹底喪失。由此，法國公共債務翻番向上。
國家機器耗去預算大頭
剖析法國2012年預算就可以看出，法國國家的主要開支并非用在百姓身上，而是在其他領域，而其中債務是一個真正的重頭。法國2012年國家預算總額為3660億歐元，其中最主要的支出是教育開支（623億歐元）和國防開支（402億歐元）。另外還有兩項最大的開支為高等教育與研究（為258億歐元）和公共安全（171億歐元）。但人們往往忽略的是，法國國家在2012年將為累積高達16689億歐元的債務支付488億歐元的利息，并歸還部分到期債務，金額為800億歐元。這兩項開支就達到1288億歐元。這已經使三分之一的國家預算打了水漂。而真正能代表“福利社會”的預算項目，在國家總體預算中其實僅占很少的一部分。如社會與退休金預算僅62億歐元。2012年一年的債務本金和利息支出就達1288億歐元，而2011年法國社會保障赤字僅214億歐元，這怎么能說是“福利社會”拖累了法國呢？
仔細看一看法國公共債務的組成，就可以看到，福利社會并非法國債務危機的主因。法國公共債務在1978年時占國內生產總值的21%，其中國家債務為12.9%，地方財政債務為6.9%，而用于社會保險體系的債務僅1%。到1992年簽署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時為35%。14年間債務多了14%。而此后從1992年到2004年的12年間，法國公共債務飆升至63%。而從2005至2011年，公共債務增長至85%，6年間竟攀升了22個百分點。而在這85%中間，國家債務占64.4%，地方財政債務為8.3%，社會保險體系債務為8.8%。這一比例再次證明，福利社會并非法國債務危機的主要根源。對比兩個數字即可一目了然：2012年債務本金和利息為1288億歐元，而累積30年的法國社會保險體系債務也只有1500億歐元。顯然，是公共債務中高達90%的國家債務本金和利息，才是法國經濟的癌癥。
除了債務以外，法國國家機器過于龐大也是一個原因。法國近25%的職業(yè)人口受雇于國家，包括公務員、軍隊和各類行政人員。法國民選官員就近五萬。這一點，已有諸多論述，不再贅言。必須指出的是，將公務員與福利社會等同而言也是不當的。公務員為國家出力，理應領取報酬。與福利根本沾不上邊。但公務員過多拖累了國家經濟的競爭力，則是事實。但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而法國國家統治者的日子過得過于奢華，同樣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民選官員并未因民選而必然廉潔。法國左翼社會黨議員赫內•多西埃爾出版了一本書：《國家的錢》，披露了法國國家機器濫花民眾的納稅錢，達到了驚人的地步。而且還有很多本應屬“貪污”范疇的開支被合法化，也是國家行政開支過大的重要原因之一。此書一出，立即成為暢銷書，說明法國民眾也開始關注這一領域所存在的問題。
金融財團誰也不敢得罪
在解釋“福利社會導致金融危機”的說法中，還有一種說法，認為西方國家之所以會出現福利過度，是因為民選制度；執(zhí)政者為了當選，不得不遷就選民的“過度貪欲”，從而造成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福利赤字，進而引發(fā)金融與經濟危機。這顯然是在誤導輿論。
在代議制民主制度中，選民選出的執(zhí)政代表——議會的第一職責，就是根據國家支出的需要，制定向人民征收相應稅率的法律，以保持國家收支的平衡。而作為議會多數組成的政府，則承擔提出國家預算法律草案、待議會通過后具體執(zhí)行國家預算的職責。議會同時也有監(jiān)督政府不超支的責任。因此，平衡國家收支狀況，是選民選舉議會的根本目的。如果國家預算出現赤字，那就是議會的責任，而非選舉他們上臺的選民的責任。更何況，當選議員代表的是國家，因此向國家負責，而非向選民負責。國家負債，是當選議員和政府的責任，而非選民的責任。無論是選舉總統還是選舉議員，選民的“過度貪欲”都不是當選的主要原因，而當選后的總統或議員也從來不受競選承諾的約束。
選舉本身在民主體制中已經出現嚴重變異，成為一種特殊的政治行為。能否當選已經成為一個幾乎完全獨立于民主體制本身的政治操縱行為。因此將今天歐美國家出現的債務危機說成是“民眾過度福利”造成，實質上是資本為向勞工發(fā)出一場新的討伐的借口，并在這種借口之下，將中產階級手中的最后一點資產通過緊縮政策回收。
上周，從希臘到馬德里，從巴黎到紐約，歐美均出現規(guī)模不一的民眾抗議活動，就是對這一“清算”的拒絕。因為一部分“憤怒的清醒者”已經明白，民眾并不是巨額債務的責任者，要他們來承擔國家債務重負，是不公正的。但在今天資本對勞工占據著包括輿論工具在內的絕對優(yōu)勢的情況下，“占領華爾街”、“憤怒者運動”等必然失敗。金融財團看來依舊高枕無憂，而其財富則將在民眾、特別是廣大中產階級進一步貧困下去的前提下，繼續(xù)飛速膨脹。
法國左翼社會黨總統候選人奧朗德確實看清了他的對手。問題是，他手中有牌可打嗎？事實是，當奧朗德說完有關“我的對手是金融財團”的宏論后，引起了金融財團的核心“倫敦城”的擔憂。于是，英國媒體就此采訪奧朗德。這時，奧朗德已經改口了。金融財團果然“統治著我們”。奧朗德想要當選的話，是不能得罪金融財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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