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魯格曼:市場經濟崩潰了--為什么經濟學家如此不靠譜
2009年09月17日 來源: 時代周報
保羅-克魯格曼
錯誤的樂觀
不久前,經濟學家還在為自己領域內取得的成就彈冠相慶,但現在看來這種行為讓人難以置信。
鮮有經濟學家預見到了經濟危機,其實這不算什么大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大家對市場經濟中可能發生災難性失靈這一事實視而不見。在黃金時代里,金融經濟學家盲信市場的內在穩定性—他們堅信股票和其他資產的定價正確無誤。各種流行的模型中,沒有一個對去年發生的經濟危機有任何暗示。
緊隨經濟危機,經濟學界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理論分歧。盧卡斯說奧巴馬政府的經濟刺激計劃是基于“水貨經濟學”;他的同事,芝加哥大學約翰·柯克蘭也說,經濟刺激計劃的理論基礎是一個已被駁得體無完膚的“童話”。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德隆教授對此的回應是芝加哥學派的理論已經“崩潰”,而我本人則寫道“芝加哥學派的觀點是宏觀經濟學的‘黑暗時代’的產物,我們辛苦學來的知識全被忘到腦后。”
經濟學界怎么了?將向何處去?
在我看來,經濟學界的迷失是因為經濟學家常把披著精妙數學外衣的美麗誤當作真理。直到大蕭條之前,大多數經濟學家還幻想著資本主義是一個完美或近乎完美制度的幻象。這一幻想在面對大規模失業之時變得支離破碎。但是,隨著對大蕭條的記憶日益淡漠,經濟學家又重拾“經濟行為是理性人在完美的市場里的互動”這一古老而理想的經濟學視角,一切都重新穿起了精美方程式做的華麗衣裳。
無可否認,這一次對完美市場的舊愛重燃,部分是因為政治風向發生轉變,部分是因為金錢激勵。確實,大量的使用數學工具的動機部分是為了能在胡佛研究所或是在華爾街獲得好的職位,但是經濟學失敗的根本原因是經濟學家們苦苦追求一種包羅萬象、思維優雅、并能給經濟學家炫耀數學才能機會的研究思路。
很不幸,這種浪漫主義的或者理想主義的經濟哲學觀導致了大多數經濟學家忽略了錯誤的可能。他們對很多市場的缺陷視而不見。例如,人類的有限理性常常會導致泡沫發生和破滅;機構會因失控而胡作非為;市場的不完善—特別是金融市場的不完善—可以導致經濟的操作系統發生突然的、難以預料的崩潰;以及由于監管者本身對監管不信任所產生的種種危險。
在這種情況下,要討論經濟學的未來發展就變得更困難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經濟學家們將不得不學會與無序共存。也就是說,他們將不得不承認無理性的不可預知的行為的重要性,不得不正視各種獨特的市場不完善之處,并接受一個優雅的“萬能經濟理論”在現在還遙遙無期的事實。在實踐方面,這種認識將變成更加謹慎的政策建議—不會再因相信市場萬能而隨意拆除各種經濟保障。
凱恩斯的輪回
經濟學作為一門學科的誕生,亞當斯密居功至偉。此后,經濟理論體系得到了長足發展,其核心理論即對市場的充分信任。當然經濟學家也承認,在某些不能預知的情形里市場可能會失效,其中最重要的則是一種被稱為“外部性”的情形。所謂“外部性”,也就是一些人不為自身的行為付出任何代價卻將費用強加在他人頭上,比如交通堵塞或者是環境污染。但是作為“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的基本預設就是:我們應該對市場經濟體系有信心。
不管你曾經聽說了什么,凱恩斯并沒有像謠傳的那樣企圖讓政府來掌控經濟的運行。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糾正資本主義存在的不良問題。但凱恩斯的確是在叫板“自由市場經濟于無人照管的情況下仍能如常運行”的觀念,表現出了他對自由市場經濟的極度蔑視。在他看來,金融市場完全被短期投機行為所操控,連基本的經濟規則也幾乎被忽略。為了降低經濟沉降期的失業率,凱恩斯呼吁政府對市場進行積極干預:加大貨幣發行量,必要時還應為公共基礎設施做出更多投入。
凱恩斯精到深邃的言論無疑讓當年那些年輕的經濟學家由衷佩服,然而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里,經濟學史卻發生了從凱恩斯主義到“新古典主義”的歷史倒退。“新古典主義”經濟學說的復興最初由芝加哥大學的弗里德曼領導。
弗里德曼對凱恩斯主義觀點的反擊是從貨幣主義論開始的。力主貨幣主義的人們認為,只要政府對金融市場給予相應合理的干預,指示央行保持國家的貨幣供給,使之處在平穩增長的道路上,就足以防止經濟的衰退。而弗里德曼和他的合作者施瓦茨則拿出他們的著名論調對此進行反駁:如果美聯儲足夠恪盡職守,也許經濟大蕭條就不會發生了。據此,弗里德曼還預測,過度擴張的政策只會導致通貨膨脹和高企不下的失業率的到來。這個預言后來為上世紀70年代發生的經濟滯脹所證實,為反對凱恩斯主義運動贏得了更高的呼聲。
最終,凱恩斯主義的反對者們甚至拋棄了立場相對溫和的弗里德曼,宣揚起“有效市場論”。這自然讓相當一部分的人選擇相信,任何對抗經濟衰退的行為都是弊大于利的。甚至即便是那些自我標榜為“新凱恩斯主義者”的人們也存在這樣的觀念—只要投資者和消費者足夠理性,金融市場在一般情況下都能辦好事情。
瞧,那些潘格羅斯
(潘格羅斯—伏爾泰諷刺作品《老實人》中的哲學家,一個不可救藥的盲目樂觀主義者)
上世紀30年代,由于一些顯見的因素,金融市場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凱恩斯甚至把當時的金融市場比作“一些報紙上嘩眾取寵的競賽”—參賽者須從一百張人物照中挑選出六張最漂亮的面孔,誰挑選出的臉孔與全體參賽者的選擇趨勢最接近,誰就能獲勝。參賽者們都無可避免地走進了僅僅考慮其他選手喜好的誤區而完全忽略了自身的真正需求。
凱恩斯還認為,投機者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用于緊張激烈的相互角逐與利益爭奪,如果讓如此混亂的市場參與重要商業決策的判斷無疑是一個相當可怕的決定。“當國家的資本發展淪為賭場活動的副產品時,這簡直是糟糕透了。”
可是到了1970年左右,金融市場這個研究領域似乎都被伏爾泰筆下的潘格羅斯博士占領了,此人堅稱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個。對投資者非理性的討論、對泡沫的討論、對破壞性投機的討論,幾乎都從學術話語中消失。支配學術領域的是由芝加哥大學尤金·法瑪提出的“有效市場假說”。該假說聲稱,在給定所有公開信息的條件下,金融市場中資產的定價正好等于該資產的內在價值。(例如,一家公司的股票價格,在給定所有可獲得的諸如公司收益、企業前景等資料的條件下,始終準確地反映公司的價值。)到了上世紀80年代,金融經濟學家們,特別是哈佛商學院的詹森爭辯說,由于金融市場總是正確定價,公司頭目可以做的最好的事情,不僅對其本人而言,也是為了整個經濟,就是令股票價值最大化。換句話說,金融經濟學家認為,我們應該把國家的資本發展,交讓給被凱恩斯稱為“賭場”的手中。
公平地說,金融理論家接受有效市場假說并非僅僅因為它既優雅、方便、易生財。他們也提出過許許多多的統計證據,起初似乎都強烈支持該假說。但是,這樣的證據都帶有一個奇怪的有限形式:金融經濟學家只研究給定其他資產價格的前提下某資產價格是否合理的問題,但是很少研究給定現實世界的基本面比如說收益,某資產價格是否合理的問題。后一問題看似明顯,其實不易回答。薩默斯,現為奧巴馬政府頭號經濟顧問,曾經用一個“番茄醬經濟學家”的比喻嘲諷過金融學教授—番茄醬經濟學家“證明了兩夸脫瓶裝的番茄醬所賣價格剛好兩倍于一夸脫瓶裝的番茄醬”,因此得出結論說,番茄醬市場是完全有效市場。
但是,無論是如此辛辣的諷刺,還是耶魯大學經濟學教授希勒比較客氣的批評,都沒起什么大作用,金融理論家繼續相信,他們的模型基本正確。許多進行現實經濟決策的人士也這樣相信,其中的強硬派尤以時任美聯儲主席的格林斯潘為首。他對于放松金融管制向來抱以支持態度。他之所以對人們要求控制次貸的呼聲毫不理會,對人們要求他回應日益膨脹的房地產泡沫的聲討充耳不聞,其中很大部分原因在于他始終相信現代金融經濟學已經可以掌控一切。2005年,在一個為表彰格林斯潘長期任職于美聯儲而舉行的會議上,有一個令人難忘的時刻:一位出身芝加哥大學的勇敢的與會者當場出示一篇論文警告說,當前金融體系所擔的風險水平已經具有潛在危險。這一舉動無疑遭到了在場所有人的哂笑,其中當然包括美聯儲主席薩默斯,當時的他也將這個突如其來的警告當作是“被誤導”的言論而拒絕考慮。
終于在去年10月,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格林斯潘承認說,當金融海嘯發生的時候,他正處于“極度震驚,甚至難以置信”的狀態中,災難的發生對他而言意味著“整個理智大廈”的崩潰。更可怕的是,理智大廈崩潰的同時也是真實世界里市場經濟的崩潰,直接后果是不能想象的經濟衰退。無論是從哪個層面考量,這都是自經濟大蕭條以來美國經歷的最為嚴重的一次經濟衰退。面對這樣的窘境,決策者該怎么做?很不幸,宏觀經濟學愛莫能助,因為本應對經濟衰退提供明確指導的宏觀經濟學本身已陷入一片混亂。
(作者系紐約時報專欄作家、2008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作者: 朱兀塵 關曉蕾 單麗霞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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