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陷阱——由泰國政變說起

民主陷阱——由泰國政變說起

南方朔 2006年9月25日

【明報專訊】9月20日，泰國軍人在陸軍總司令頌提上將領頭下，趁總理他信出席聯合國大會之際，成功的發動了不流血政變。這次政變立即獲得泰王普密蓬的背書，也得到曼谷市民84%的支持。泰國的軍事政變，不只顯示出新興民主國家的困局，也丟出了一個嚴峻的道德難題。

由于軍人擁有槍桿，乃是所有國家里最具實力的群體，因此軍人干政，皆必后患無窮。故而長期以來，軍事政變皆被視為「政治上的亂倫禁忌」。但盡管如此，近代新興民主國家的軍事政變仍極頻仍。單單拉丁美洲在戰后即多達數十宗，在亞洲也從未絕。根據最近《珍氏風險報告》，亞洲的巴基斯坦、菲律賓、孟加拉國、尼泊爾、斐濟等國皆仍有軍事政變的風險。就以泰國為例，它從1932年廢除君主制，改為君主立憲后，直到1991年的這60年間，陸續出現過19次政變，有六分之五的時間由軍人執政。而從1992年迄今的15年里軍人角色已趨收斂，但仍出人意料之外的再現了軍人政變這個幽靈，而吊詭的是，軍人廢棄了民主，居然還能得到國王與人民的支持，這豈不是很讓崇信自由民主的人為之扼腕嘆息嗎﹖

因此，對泰國政變，許多人都會出現一種矛盾的感情，而要化解這種矛盾，唯一的方法就是要去重新思考民主的真諦，只有更深刻的了解民主，才可能擺脫政變的幽靈。

民主毫無疑問的是更好的制度，但我們不容否認，許多新興民主社會都把民主的形式要件過分的神圣化，反而疏忽了民主的實質內涵，那就是民主的領袖要有更高的榮譽感與責任心，民主要有更多元的權力制衡，民主也要有更具警戒心的公民。民主和自由其實是更多無法隨心所欲而換來的。如果疏忽了這些實質，民主即難免淪落成是由選舉選出民主暴君或專政貪腐的權力寡頭，以及暴民政治。當民主變成「爛民主」，這時候，所謂的「拉丁美洲式民主陷阱」即告出現，那是一種惡性連環﹕「民主——貪腐濫權——人民不滿——軍事政變」。

而我們回顧近年來泰國的政局變化，當可發現到總理他信其實并非無能之輩，他以泰國第一富豪的身分，挾帶著超級金權而讓泰愛泰黨成為最大政黨，并于2001年取得政權。但他任內金權掛帥，裙帶橫行，國家重大工程私相授受，這種貪腐的金權政治，已使他失去了中產市民階級的好感﹔此外，他的集權與嚴酷也同樣讓人難以忍受，這包括他企圖收攬軍權，形同以私刑方式處理毒品問題，以及在泰南伊斯蘭地區鐵腕鎮壓，使得穆斯林的反抗及恐怖炸彈攻擊活動升高，國家形同進入準內戰狀態。再加上他的政黨挾帶財力大舉賄選，以及自己家族的「西那瓦集團」股權讓售時的逃漏稅風波。凡此種種都顯示出他其實已成了金權民主和民主威權的混合體。由于他的泰愛泰黨為最大政黨，因而無論群眾運動或體制內的方式都不可能將其驅逐，于是遂給了軍人干政的理由。他信的問題，出在他帶給泰國人民的是一種壞的民主模式，于是軍事政變這種可能更壞的幽靈也就儼然正當起來。他信的失敗，與秘魯前總統藤森的失敗，其實有極大的相似性。

泰國政變后，軍人已在泰王同意下組成「政治改革委員會」，將由文人過渡，制定新憲，預計明年10月大選。目前由于不流血政變剛剛成功，但由泰國「反貪腐委員會」即將秋后算帳，對他信及其政府展開調查，秋后算帳之意至明﹔而且將來制定新憲，也將會針對泰愛泰黨而來，因而可見的最近，泰國政局是否會出現動蕩，仍難逆料。但無論如何，讓民主造成更壞的政變，它暫時滿足了人們反他信的情緒，誰又知道這些軍人將來又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也正因此，政變3日之后，泰國上下一片噤聲，只有大約20個大學生冒危險在鬧區靜坐，抗議牌寫「這不是改革，這是政變﹗」這些極少的孤獨聲音就格外令人感佩了﹗

因此，泰國的政變，實在有太多問題值得思考與警惕。它最大的提示是，新興民主國家的民主道路，絕對不像許多人想的那么樂觀。新興民主本質上都是一種由專制或威權過渡來的體制，它要變成穩定、清廉、有效率的民主體制，還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俾建造出真正民主的傳統，否則即會呼喚出過去的幽靈，或者造成倒退，或者更陷入不可救藥的混亂。這時，就必須提到與泰國政變同一時間發生的另外兩個發生民主混亂的地方了﹕

一個是匈牙利，它的總理久爾恰尼偽造政績，他自承「我們從早到晚都在欺騙」的錄音帶外泄，因而引發持續的要他下臺的群眾示威，并出現流血沖突。匈牙利的問題，顯示出民主制度下，政黨及政客若缺乏了責任感與榮譽心，即很容易在競爭下耽于權謀、機詐、說謊和欺騙，政黨的競爭倫理乃是不容忽視的嚴重課題。捷克前總統哈維爾不就說過嗎﹕當自由回到一個道德混亂的社會，有可能讓人們所可以想象到的惡習慣，像一個巨大光團般炫目的爆炸開來，仇恨、撒謊、欺騙、暴力、赤裸裸的野心，都將因此浮現。民主不必然回樂園，也有可能離樂園愈來愈遠。

而發生在臺灣的事，則更離譜了。成龍說臺灣是「宇宙奇跡」，未嘗沒有道理。臺灣民主化當然值得驕傲，但接下來的挑撥與撕裂族群、貪污腐化、玩法弄法，一直到目前演出的煽動群眾內斗以及權謀當道，如果這種情再不扭轉，更大的暴力動亂并非沒有可能。當民主沒有更高的道德標準來支撐，當民主的政治人物缺乏了榮譽感與責任心，民主即有可能成為夢魘一場。民主的制度設計誠然重要，但再細密的制度也防止不了敗壞貪婪的心。民主不是需要圣人，但至少需要政治人物的正直，臺灣缺乏的就是正直這個部分，因而掉進了民主陷阱中。

看泰國發生政變但居然還能得到人民及王室的背書，這實在讓人矛盾不安。但民主造成倒退，它本身就已是一種矛盾了，矛盾會淆亂掉是非，讓過去的壞也得以幽靈還魂。由泰、匈、臺這些例子，它們其實是在替我們上了民主很重要的一課啊﹗

南方朔

《亞洲周刊》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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