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韋杰夫之謎
2008-03-24 《南風窗》 梁強
7年前，梅德韋杰夫剛剛進入克里姆林宮時，他在圣彼得堡法律學院的老師克羅巴切夫曾這樣評價自己的學生，“堅毅負責，勤勤懇懇，但并不是一個杰出者”。他說這番話時，絕不會想到，這個“勤勤懇懇”的法律畢業生會在將來成為克里姆林宮的主人。沒人能想得到，因為這是俄羅斯政權交接的謎局；就像9年前一樣，誰又會想到作為民主斗士的葉利欽會將總統職位禪讓給克格勃的前軍官普京呢？3月2日俄國總統大選的結果在選舉開始前就已眾人皆知，但其后果卻仍是一個謎。
謎面
3月1日俄國總統大選投票開始前，莫斯科最時髦的笑話是，“在梅德韋杰夫先生的大選中你將投票給誰?”梅德韋杰夫，這個長期位居克里姆林宮幕后的幕僚式人物，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就成了俄國新的紅極一時的政治領袖，民意支持率超過了創紀錄的70%，毫無疑問，這樣出色成績的取得和他與現任總統普京的密切關系是分不開的。
梅德韋杰夫初進入的是商界，直到1999年在普京的邀請下來到莫斯科，算是正式步入政壇。但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普京的班底，并且成為了克里姆林宮總統辦公廳的主任、第一副總理和俄氣公司董事會第一主席。
在普京的第一個任期內，梅德韋杰夫的政績主要有兩條：一是領導了普京的第二次競選運動，并成功幫助普京連任；二是幫助總統實現了國營的羅斯石油對尤科斯石油的吞并。最初擔任后一項行動指揮的是當時的總統辦公廳主任沃洛什，但他因反對逮捕尤科斯老板霍多爾科夫斯基而被解職，梅德韋杰夫從副主任的位置上被扶正。雖然他起初也反對對霍多爾科夫斯基本人的審判，但在普京公開表明了對這些能源領域寡頭們的態度后，他很快改變了自己的立場。這次行動的成功，不僅使他一躍成為普京的大管家，而且成為總統在內政問題上的首席顧問。
在普京的第二個任期內，梅德韋杰夫又幫助克宮修改選舉法，迫使克宮的反對派退出社會政治生活，使自己能夠在沒有任何競爭者的情況下參與如今的總統選舉。他還支持普京對中央集權的強化。2004年克宮以別斯蘭人質事件為由取消了各州州長和議會的直選后，梅德韋杰夫公開支持這一步驟，認為它將提高各州的執政效率，并呼吁俄羅斯的精英們應該協助鞏固現政權以防止國家的再次解體。
梅德韋杰夫的最大成就是在經濟領域，在2000年上任后，他成功地將俄氣公司這樣一個沒有多大希望的大型國有企業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企業之一，市值增加了好幾倍。近兩年，梅德韋杰夫還通過俄氣控制了包括“獨立”電視臺和《消息報》在內的大部分獨立媒體。
莫斯科的一位銀行家向《經濟學家》記者表示，普京最信任的其實并不是克格勃出身的人，而是自己的法律顧問，他對他們不需要隱瞞任何東西。這也是為什么普京如此信任梅德韋杰夫的原因。但俄羅斯獨立政治分析家奧列什金認為，普京選擇梅德韋杰夫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絕對的服從性。兩人相識已經17年，后者的政治生涯完全仰賴普京一手提拔。據梅德韋杰夫身邊的人透露，至今為止梅德韋杰夫在自己的3個重要職位上都未表現出任何像是總設計師的行事風格，他始終是按照普京的建議或者說他能得到的唯一指示來行動，可以說，這8年來他一直都在擔任他人意志的執行者。
2月初普京最后一次以總統身份闡述了其直到2020年的國家政綱。一周之后，梅德韋杰夫也緊隨其后表明了自己的施政綱要，但與其說這是一份新總統未來的施政綱要，不如說是普京國家政綱在經濟和社會領域的具體化和補充，其大部分內容都是完全照搬了2005年普京為俄羅斯制定的國民經濟發展戰略。
梅德韋杰夫與普京的區別在于，他與普京及其身邊大部分親信不同，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與軍方和情報部門沒有任何瓜葛，再加上他喜歡芭蕾(而不像普京那樣喜歡格斗和開飛機)，懂英語，年輕博學，這使得他很容易就為自己贏得了新的自由派領導人的聲望。梅德韋杰夫本人在2月西伯利亞的講話中也表示，“俄羅斯政治的基礎應該是下述原則：即自由要好過不自由。”在去年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他也表示，“我們非常清楚，還沒有一個非民主國家能走向繁榮。”作為一名法律專家，梅德韋杰夫認為，自由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法律的至高無上，但他承認，“在俄國大部分的歷史上這一點并未得到遵守”，因此他表示，自己4年任期最優先的任務就是，確保司法體系真正獨立于行政和護法機構。
最近一個月內，他和普京的發言也有很大的區別。普京的發言更多強調穩定和他8年任期給俄羅斯帶來的強國地位；梅德韋杰夫則更多提到的是經濟和政治自由化，他已經表示，上任后將會更換現有國有大型企業的大部分領導人，以加快經濟自由化的進程，并提出他將把減少稅收，消除官僚主義，加強媒體的輿論監督權和提高司法體系的獨立性作為自己的四大執政目標。
猜謎
盡管梅德韋杰夫在最近半年的公開講話中展示了自己更像是自由主義者的立場，但他卻始終沒有提及或表現出對現有政治運行方式加以修正的意愿。因此，克里姆林宮更換主人后，也許會帶來執政風格的改變，但并不會帶來具有實質意義的戰略上的改變。他所發表的這些自由主義性質的言論，分析家普遍認為只是一種戰術和試探。當然，新總統的到來有可能解放這個國家潛在的能量，作為新人的梅德韋杰夫也確實希望能激發國內政治的自主性，但前提是不能危害到穩定，這是普京主義最為看重的價值。所以，在梅德韋杰夫任內，穩定和延續性才是不容置疑的優先任務，而不會是大刀闊斧的改革。而且，就算新總統真的想這樣做，他也沒有足夠的政治資源來推行獨立的政治方針。
在此次總統競選中，梅德韋杰夫雖然也像普京那樣走遍全國，但卻始終避免與其他競選人有直接接觸并拒絕與他人辯論，這當然首先是克宮對新總統的一種有目的的保護，以免真正的接班人被反對派所感染，但換個角度來看，也正好說明新總統仍然沒有自己的獨立班底。此外，統一俄羅斯黨在競選活動中也出人意料地沒有在莫斯科的主要街道上樹立他們候選人的巨幅畫像，選舉委員會和現政府也表現出從未有過的中立態度，只是號召更多的俄羅斯選民參與這場大選。這些舉措都表明，新總統仍然被束縛在上層建筑當中。
但奧列什金認為，俄羅斯歷史上的許多領導人，比如斯大林和赫魯曉夫，在走上最高權力之前都有過長期處于二線的經歷，因此梅德韋杰夫并不一定就是普京延續自己統治的工具。現在的問題是，新總統本人是同意繼續擔任普京的工具，還是努力迫使他的前任離開屬于自己的政治舞臺？用法國《費加羅報》的話來說，所謂的“梅普夢幻組合”始終回避不了這樣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到底是梅德韋杰夫的普京還是普京的梅德韋杰夫？或者用《華爾街日報》的話來說，梅德韋杰夫之謎就在于他是否準備親自統治這個國家？如果是的話，他又將采取何種方式來實現他的統治？
普京任內盡管名望甚高，但也遭到了反對派的很多批評，認為他要為這個國家貪污腐敗盛行，行政效率低下，以及依賴于自然資源的經濟結構現狀負責。因此，梅德韋杰夫如果想在自己任內做出一番成績，最大的問題并不在于其能力，而仍然在于，普京擔任總理后，是否會繼續由他對國家所有的大政方針親自做出決定。俄國政治傳統中，新的領導人要想樹立自己的權威，通常都是通過打破其前任的權威來進行的。蘇聯時期赫魯曉夫的非斯大林化是這樣，普京時期事實上也是這樣——盡管保留了開國總統的政治豁免權，但正是他一手結束了葉利欽時代。鑒于此，德國《法蘭克福評論》提出大膽的設想，認為梅德韋杰夫要真的體現自己的獨立政治意志的話，就必須對普京時代大膽地提出批評。在自己的前任還留在政治舞臺上的情況下，“要么殺死他的教父要么被他殺死”，梅德韋杰夫沒有別的選擇。
在接受俄羅斯《結論》周刊的采訪時，梅德韋杰夫曾表示，“盡管我之前從來沒想到要擔任國家領導人的職務，但話又說回來，每個人當他選擇了自己的生活道路時，都應該為它設定一個最高的目標。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一個好士兵。在行政機關工作，也同樣要盡最大努力提升自己的職業生涯。”在采訪中，他還首次對自己的前任表示不同觀點，稱“不可能有兩個、3個或者5個權力中心。俄羅斯有自己的總統進行管理，而根據憲法他是唯一的權力中心”。這是對普京幾天前一次講話的回應，當時普京表示，國家的最高行政機構是由政府總理領導的俄羅斯聯邦政府。莫斯科政治分析家卡扎爾茲基認為，梅德韋杰夫并不是一個傀儡，他有比普京大得多的野心，他從內心喜歡權力，為此他做了整整兩年的準備，這就是最好的例證。歐盟國際關系委員會的一份報告，也認為梅德韋杰夫上臺之初，政權體系將更多地控制他，而不是由他來控制政權，但未來就很難說。梅德韋杰夫或許會給世界帶來驚喜。畢竟，俄羅斯和世界上的許多人如果不是期望的話，至少也是希望梅德韋杰夫執掌克宮后會帶來國際關系的緩和。此外，在國內，反對派也認為，在梅德韋杰夫身邊可能聚集起明智的普京反對派們。
但最大的問題還在于梅德韋杰夫本人，因為從根本上來說，政治是人性和意志力的較量，只有這些本身固有的東西，而不是外來的力量，才是決定一個政治家生涯成敗的核心。梅德韋杰夫是否擁有作為政治領導人的杰出個人品質，以及對于領導一個疆域寬廣而又問題眾多的大國所必需的強硬性格？這是他能否擺脫威望頗高的總理控制的關鍵。不過，新總統的履歷和職業生涯，很難使人相信他會選擇一條獨立的政治道路。與普京神秘的童年不同，梅德韋杰夫是一個出生于書香門弟的規規矩矩的孩子，父親是技術學院的教授，母親是中學老師。他的童年生涯也要比普京好許多，至少，從未嘗過住在擁擠不堪的公寓里和在街頭與小流氓打架的滋味。
謎底
梅普組合帶給俄國普通官員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在辦公室的最中央應該懸掛誰的畫像？普京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他不會在辦公室里懸掛自己繼承人的畫像。而俄羅斯的高官們，對于這樣的政治風向標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不久前舉行的討論年度國民經濟發展戰略的政府高層會議上，政府各部長和其他主要高級官員在各自的發言當中，毫無例外都是引用普京怎么說，而對未來的新總統梅德韋杰夫只字未提。顯然，從一開始團隊就很清楚，他們將和誰以什么樣的方式繼續打交道。在總統位置上的梅德韋杰夫不過是一個工具，而普京會以總理的身份繼續領導國家。普京本人也在發言中稱，盡管梅德韋杰夫表現得很好，但“我們”(而不是他)還面臨著很大的任務。
普京現在實際上處于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位。首先，作為總理他擁有行政權、財權和大部分的人事權，而且，作為克格勃的前任領導人，很難想象他會失去對情報部門的控制。此外，普京主義已經在俄國深得民心，并且被樹立為新的政治思想和國家大戰略，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人也希望保持延續性和穩定。因此，最高決策權毫無疑問將會從克里姆林宮轉向白宮。當然，要使權力重新集中在總理手中，將會面臨很大的操作問題并將涉及對憲法和現存政治體制的修改。但莫斯科大學教授馬卡爾金在為《紐約時報》撰寫的文章中認為，這一問題將通過一種非正式的方式解決。他說，在俄羅斯法律條文是一回事而實踐又是一回事；其次，雖說作為總統梅德韋杰夫有權解除總理職務——俄羅斯的前兩任總統也都多次使用過這一權力——但在統一俄羅斯黨占絕對多數的議會，這樣做的結果必然會造成新總理的提名被議會否決，從而導致提前舉行大選，這顯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最后，如果說梅德韋杰夫想在自己任內培植自由主力勢力的話，將會導致克里姆林宮內部權力競爭激化。普京任內最大的政治成就就是，確立了克里姆林宮內部不同利益集團間的均勢，使他們都能團結在總統身邊。也就是說，不管是寡頭、官僚還是最主要的強力部門(內政部、國防部、聯邦安全局)，他們現在都只聽普京一個人的話。這些集團和部門都有自己的既得利益需要捍衛，如果梅德韋杰夫打破了這種平衡，就可能導致殘酷的流血政治。去年底發生的對梅德韋杰夫潛在的自由派盟友、財政部長庫德林的有組織攻擊行動和對副財政部長的逮捕，應該就是克宮內部強力集團對梅德韋杰夫政治立場的一種警告。
普京在1月份已經下達命令，要求克里姆林宮班底的大部分人員必須在新總統當選后主動離職以便為新總統的人馬騰出位置。相應地，作為俄氣董事會主席，梅德韋杰夫也對該公司的重要職位預先作了調整。這樣的“輪換”可能也讓人有充分理由相信，在新總統就位后，普京團隊的人仍然是安全的，會繼續留在屬于自己的權位上。事實上，現在屈指可數的“梅德韋杰夫身邊的人”，如俄羅斯烏克蘭能源公司執行總裁邱伊琴科，俄羅斯最高仲裁法庭主席伊萬諾夫，不僅是梅德韋杰夫在圣彼得堡大學的同屆校友，而且也是普京在圣彼得堡工作時的同事。
克格勃前上校、統一俄羅斯黨議員古得科夫向《消息報》透露，普京將分階段地向梅德韋杰夫交權，而在開始階段，他將保持自己對情報部門和安全部門的強力控制，直到新總統真正表現出他的能力為止。另一種說法是，普京想像葉利欽一樣，以獲得政治豁免為交權的交換條件，以確保自己據說已達400億美元資產的安全。看來，普京現在雖說選擇了梅德韋杰夫作為接班人，但是否會將權力交給他，還要走著瞧。而且，這很可能與梅德韋杰夫的能力和表現沒有直接關系，而完全取決于普京本人的愿不愿意。
被普遍認為是新一代改革者的梅德韋杰夫如果真正執政，將肯定能給這個國家帶來新的方針。他有機會成為新的俄羅斯之謎，但這個謎的答案仍然是普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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