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這里曾經有一座化工廠,作為經濟體制中的一枚大齒輪,它成為撐起全市經濟的頂梁柱角色,并擁有一系列配套產業和設施。廠子盛時一度有上萬名來自天南海北的員工在這里一同工作,它也被工人親切地稱為“大化”。
在改制年代的浪潮下,效益、環保等話題成為繞不開的困擾,在一系列變化后,“大化”這一頂梁柱最終轟然倒塌,與之一起凋敝的還有本市的經濟和許多工人家庭的未來。
今天的主角劉師傅曾在廠中工作30余年,當年提前退休的他如今是鄰里街坊口中的“名人”。有人說他“滿嘴跑火車,一開口就停不下”,也有人說他“成天閑不住,到處亂跑”……總之,現在的他一定是眾人中顯得不平凡的那一位。
筆者有幸能與劉師傅接觸,在筆者印象中他是一位相當健談的人,也是心態很年輕的一位老人,談話說到激動之時還會手舞足蹈。本文也正由劉師傅的面談采訪整理出來,全文盡可能忠于老人所想表達內容。限于筆者能力,一些在我們現在看來更有價值的地方沒有及時追問,其他一些表達錯誤還請讀者海涵。
字句之間劉師傅的樸素情感分明可見,但也正如他自己所說,多年前的一些細節也逐漸被忘記,自己恰恰還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因此本文不可避免會出現記憶錯誤被書寫出來的問題,具體細節還請讀者據個人理解甄別。
我最初參加工作是在1972年,當時市里面一個礦面向社會招工,我一個農村青年就在那里報名參加工作了,具體工作就是礦里下井。作為煤礦工人,工資待遇是非常優越的。我們一上班就是78塊,其中60塊錢是工資,加上18塊錢生活補貼。這在72年是相當高的,當時能夠養活一家六七口人。同時期的化肥廠工錢才30多塊。在礦上,即使有事不能上班也能拿不少基本工資,遇到生病也可以輕松請病假,另外有專門的看病報銷補貼。
在礦上模式是一個老師傅帶幾個青工。當時知青身份過來的人比較多,三個老師傅帶一二十個下放知青和我這樣的社會青年干活。我們一個班一共二三十個人,我記得當時下放知青是大多數,像我這樣社會青年反而是少數。印象比較深的是礦里抓安全特別狠,那會還有班前會要開,最少要開一個小時,會上就學生產知識和安全知識,有時加上其他內容學習要到兩三個小時。班前、班后所有任務和工作都講安全,每個交接班都有安全生產匯報和記錄。剩多少活、項目還有多少任務,上傳下達,都有釘有鉚地布置上去。所以說,我們紀律性很強。我們上下井都要匯報人數,因為地下黑不溜秋,全是黑道,只有頭上一個燈。如果有人沒上來不及時發現也就不知道丟到哪去了。
礦上排班是三班倒,說是一班八小時,但連學習帶洗澡時間就更長了。實際上礦里是最辛苦的,所以它才拿錢多。班前會、班后會、吃飯、洗澡全都是算在你自己時間的,估計合起來要占到十二個小時左右。
不過我在礦上待的時間不長,從72年干到了74年。1974年市里和礦務局簽訂協議,要礦上子女和化建工子女相互大對調,目的就是為了讓礦上子女的父母們安心,把孩子順利調到他們身邊。兩個大單位的子女回到各自父母身邊,這樣父母也放心嘛。我家里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所以我當時也很想借此到離家近的地方工作。
我就是在那次大對調后從礦里出來的,后來就在化建工的倉庫干了半年,平常就負責管理材料。過了半年,到了選工種的時候我就選了電焊,因為電焊工待遇按當時規定屬于是特殊工種,55歲可以退休。那時化建工屬于流動單位,所以才能把孩子們調來調去,我們職工也可能會流動到外面,當時就有人能流動全國甚至是出國。但我怕之后又要到外面,到時候父母又沒了依托,所以我又申請調到本市國營單位的化肥廠,然后就一直在這里當檢修工了。
來了化肥廠之后待遇倒是降了,退伍軍人和干了十幾年的老二級工可以開37塊1毛1分。我調過來時候礦務局上的勞資處讓我看一個大大的“試行政策工資核對降低標準”文件,給我從78塊降到38塊1毛2分,比在化肥廠干了十幾年老人高了1塊錢。工資在我退休時候漲到900到1000塊左右,差不多過了三十年。不過當時那么多分房子的機會我沒趕上,直到2000年我才分到房子,之前就一直住自己家里。因為我是單職工(夫妻雙方只有一人屬于本單位),難分到房子。分到的房子就在廠邊上的社區里面,新房子住房條件不錯,兩室一廳一衛,公攤是90多平,實際大概60平方。我們生活條件還是很便利的,燒飯有焦爐氣,取暖有廠里單獨供應的暖氣。
我到了大化這邊當檢修工以后就不再倒班了。我們平常都上白班,去掉夜里緊急停車要加班,百分之九十多時間都只有白班。做焊工檢修的話也比較苦,因為鍋爐設備需要人要進去,夾道鍋爐進去一個人不知道要燒多少袋焊條,里面有16(單位)厚的鋼板。
鍋爐那邊環境是非常熱的。一個夾道鍋爐直徑大概四五米粗,里面只有一尺寬,只能一個人接一個人擠進去,一個鍋爐總共要進去四個焊工。里面電風扇呼呼地往外面排氣,即使這樣里面人吸的廢氣還和在下井時候差不多,都是烏黑的碳,是很辛苦的。像我現在穿的這種新皮鞋,一個工作日下來,二面皮被那鐵連燙帶燒和狗啃的一樣,也不知道能穿幾年,燙掉一塊一塊的,我們就只能在鋼板上先鋪上耐火磚再走。另外一種回熱鍋爐工作也麻煩,因為它管子全要在頭頂上焊,一個管子直徑有80(單位)粗。我們開始時候技術不怎么樣,火全都在皮手套上燒,虎口就和刀刺一樣爛掉了,燙的全都是水溜溜的泡。等到干時間長以后,掌握技術了,就和寫字一樣,那個火一甩就掉了。沒有經驗就得經常挨燒,等到十天以后,受過傷、吃過苦后才找到經驗。
除了一個夾道鍋爐和一個回熱鍋爐,還有一個是煤氣鍋爐,它每個管子位置都不好,人既不能站著也不能跪著,只能貓著進去。一個人進去規定要燒八十個頭,后來為了激勵提高我們的工作積極性,實行計件制度,說好了就這幾個頭你燒完就能休息,誰體力好、技術好就能早休息。本來三天燒完的你一天燒完,就獎勵你休息兩天,像我們這樣趁著年輕的時候都拼命干,我凌晨三點就爬起來去鍋爐了,活是我自己的,我夜里干完白天就能在家了。要是碰到那種弱手呢,還有那些性格不一樣的人,一上班就慢慢吞吞地燒,我們燒完了他還在那燒,他甚至三天的活能燒六天也不閑著。不過這樣的人還是少,一個班三十多人頂多幾個。我們這樣天不亮出門,早上七八點就干完了,后面就能在家休息了。當時這種方法激勵我們搶活干還是有效果的。全部焊好之后就開始打壓試漏,發現漏哪個就補哪個。
不過,大多數時間還是輕松的。只有到起爐或者每年一次大檢修時候才要連天加夜,那樣的情況很少,全廠檢修頂多半個月結束。當時我們連天加夜班,也只有像大檢修這樣忙的時候我們才沒空跑食堂吃飯,只能靠汽車直接送飯到現場,有饃饃、肉菜之類的,都還是熱的,全緊著我們吃。廠里面每天為我們管大饃、管稀飯,一天一換菜,就怕吃膩了吃不下去。
另外工作要的勞保的工具都有,像干活時的皮手套,翻毛皮鞋,還有戴在頭上的防塵帽之類的,質量都不差。進出廠房還得要一個安全許可證,進去之前別人要求要有動火許可(動火作業許可證),外面還要有人監護,廠里規定最少要兩個人同時干活。這些安全措施都是比較好的,我印象里還沒出過什么大事故。
現在人人都說大化效益不好,但我覺得大化效益向來都好,只是當年實行什么廠長負責制,讓廠長去國外學習,慢慢下來效益就更差了,一直干到倒閉。那廠長到國外學習,學的什么呢?一回來就傳達:我廠長年薪要拿20萬!他只想自己這個職務能拿多少錢,沒想到工人能拿多少錢,他也不講效益要增加多少,是很自私的。就是說,當時要求的學習,一是講廠長要拿多少錢;二是講效益要增加多少;然后是工人能拿多少錢。他光講廠長要拿錢,沒聽講過工人,更沒聽講效益。在這三點利益上,他把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所以就倒閉了。他在國外學習就學到這樣的,改革開放那么多東西只學到這個,所以給化肥廠干倒閉了。我記得當時要求的說三點:工人能拿多少錢,國家生產效益能搞多少錢,你廠長拿多少錢。廠長要把三個利益都公開,光為你自己一年能拿多少萬,沒想到一年能為國家增加多少效益,更沒想到優秀的工人能拿多少萬。他就選擇了一點:我聽大會傳達,就傳達了自己。就想著他自己,廠子能不倒閉嗎?
有一年當時焦化車間的那個焦爐生產的焦炭,賣出去的還不夠本,5000大卡的原煤燒出來的焦炭還不夠原料錢,于是廠里領導就下令把這些爐子銷毀了。結果不到半年,焦炭生意又好了,但爐子之類的東西已經沒了,也很難再做了。剩下這批工人怎么辦呢?就只能退休了。當時我們化肥廠單位向市里面勞動局請客,說明廠里有好幾百焦爐工人現在沒工作,畢竟焦爐都沒了哪來的工作呢?于是就問勞動局能不能提前給他們安排退休,讓這兩百多閑人提前退休,我就是沾化肥廠請客的光,作為鍋爐檢修工跟著其他焦爐工人一起退休的。我的退休金不受提前的影響,這是國家統一規定的。其實低一點高一點大家都夠吃夠用,畢竟企業單位不能和事業單位比,也不能和國家公務員比。之后廠子又被賣給別的集團,他們效益也沒搞好,反正最后一個那么大的化肥廠就被他們敗干凈了。
至于倒閉后的其他人,當時還有剩下的一些年輕人往內蒙那邊去了,有生力量都搞外流。全國哪地方需要人,就通過國家勞動部門聯系往外輸送走了。有在礦里掏煤的,有進企業廠里上班的。總的來說當時人已經不多了,年輕人也不愿意往里面去了。他們年輕人在我退休之前就看到廠里效益慢慢變差,就不再往廠里進了。我們工人的子弟也不愿意進去,廠那邊打電話請都不愿意,廠里不行了誰還愿意去呢?以前70年代、80年代廠子還相當紅,大化在市里甚至全省都扛起一面旗,那被單、工作服一年都能發好幾套,還是雙面的那種,里外都能穿。當年名聲和福利都相當高的,市里其他12個小廠都趕不上。小伙子們找對象時,女方一聽說是大化的,呼呼一下就找到對象了,那條件好得很。
現在想想,在我們這個檔次里我已經算可以了。退休工人們都得到養老的待遇了,這是受國家安排的。退休工資要感謝國家感謝黨,年年都漲一點。說實在的,我也不抽煙不喝酒,其他也沒什么花銷,雖然不多也夠吃,剩下還余點。企業改革后還有老年食堂,對我們老人也挺好的,哪怕你去遲了,中午12點、1點都有飯給你吃,冷了還有微波爐加熱。他們服務員把飯都給你端到桌前,食物按國家規定少油少鹽,也算滿足我們老人身體需求了。其他的態度服務也好得很,像有的老人端飯走路困難的,就有人扶著領到座位上,天冷了就把空調打開,窗戶關上。別的食堂我沒去過,就這家來說照顧很不錯的。所以也是感謝黨感謝領導,這一點改革好了。不然我們這批老人真沒人問了,孩子們生活也緊張,現在市里工資也低。像我們老人退休金工資也夠吃,孩子們成家辦事要多少多少萬的要,要車要房,他們生活都很緊張了。所以我聽說現在全國不結婚的年輕人變那么多,都躺平了。我以前走在街上商場里看,都是大肚子孕婦或者推著嬰兒車的人,現在一個都看不到,都躺平了。前幾天我碰到我一個在外地大城市生活的朋友,說他那有100萬男女不結婚的!這反映了社會問題,說明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沒這個能力去結婚生子。我們老人要是沒有工資還要年輕的照顧,那就更困難了。
我是一直坐不住的人。以前認識的人都還在廠附近住,有時候就去找他們玩。他們當時退休很多已經是干部主任之類的了,他們知道我人活得比較明白,所以都和我熟悉。我現在也七十多的人了,以前認識的不少老朋友這兩年都陸陸續續走了,有時發現能說話的少了那幾個,心里還是蠻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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