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買車,不用租車,月入過萬不是夢。”
這是很多網約車租車公司的招募廣告語。這些公司使用高薪誘惑、低租金、免押金、以租代購等模式吸引新手司機,但其實隱藏著重重陷阱。
有的司機根本接不到單卻被設了超高流水,有的被扣流水扣押金,有的要交錢退車,有的僅僅開了幾天就要賠高價車損費……
不管是寫滿霸王條款的合同,還是前后不一致的說辭,亦或是稍微了解行情就能識破的高薪謊言,租車公司的套路不復雜,甚至漏洞百出,但仍然有一群又一群的司機們上當受騙。
你們去起訴吧
劉紹岳沒想到眼前這人突然動起手來。他扯著劉紹岳的衣服從寫字樓里拉到了園區門外,嘴里嚷嚷著,“不要在里面站著,出去站著”,松手之后又威脅道,“你不要再鬧了,不然我要搞你”。
跟劉紹岳動手的,是租車公司的法人。樓里有監控,劉紹岳沒還手、沒還嘴,不給自己留把柄。他前幾分鐘已經報了警,只等著警察來。
一個刺頭,一個難搞、難纏的人——劉紹岳覺得這是自己在租車公司眼中的印象。
他在維權的司機里尤其活躍,找警察、找媒體。1月初,劉紹岳第一次叫上警察來公司要錢,卻被公司和警方都“教育”了一遍,警察反問他為什么毀約。劉紹岳心想,是合同本身就有問題,但他被打斷說不出來,回家后更生氣了,分組可見發了條朋友圈罵公司,只有公司里和他聯系的車管、財務,還有幾個受害司機看得見。
過了兩天,他又跑到公司樓下蹲守,攔住疑似來求職的司機,拿出自己的合同,給他們講自己被坑的遭遇。看到有人拿著手機看地圖,像是專門找過來的,他就上前去問:“你去這家公司租車嗎?別去。”他的目的很明確,不是為了協商溝通,就想阻攔他們經營,也能提醒其他司機別被騙。
這也不是公司的人唯一一次對司機動手。
1月9日下午,他第三次過來,仍沒有結果,劉紹岳離開的時候與新來維權的五六個司機擦肩而過,一位大學生就在其中。后來他看到對方發了抖音視頻,要工資的時候被四個人堵在辦公室里,拉著書包不讓走,書包最后被扯壞了。
那天,劉紹岳和其他9個要維權的司機一起來,公司叫了其中6個人到另一個辦公室。這些人是“沒問題”的人,沒有事故、沒有違章、車挑不出毛病,退車的時候卻被公司說沒達到業績要求,情況各不相同、理由多種多樣,但結果就是不給工資、不退押金。
他們不像劉紹岳一樣鐵了心要讓公司不好過。公司跟他們協商,退還了少部分押金,但要求他們退出維權群、簽不再干涉公司運營、不再損害公司形象的協議。他們答應了,在維權群里說了一聲,就都退了群。
而對于剩下的人,公司的態度就是,讓他們去起訴。
劉紹岳理解那些人,不是每個人都愿意訴訟。他總共搭進去4000元左右,不算巨款,他想拿回來,但“萬一達不到我預期的效果,我也要搞他一下”,絕不可能這樣妥協,他咽不下這口氣。他的心態就是,把證據擺出來,判贏了更好,判不贏也要給他們添堵。
這些怨氣不是沒有來由。
拿到車之后,劉紹岳跑了八天半。為了躲過電價高峰期,他每天五點起床去充電,這時候只要幾毛錢一度電,一天能省二三十元。充滿40度電要一小時二十分鐘左右,趁著這時候補個覺,充完才能去趕七點到九點的早高峰。中午簡單吃頓飯,下午充個10分鐘的電,再一直跑到晚上11點。
起早貪黑,每天出門18個小時,劉紹岳也只能在合肥跑平均200元出頭的流水,遠遠達不到每天280元的目標。只有當發放新手獎勵、發放免傭卡以及處于節假日的時候,流水才會高一點。
他害怕再跑三個月自己就累死、猝死了。
12月1日,他撐不下去了,到公司退了車。這時候公司沒說違約、沒說扣費,只是回復12月底會結算發工資。但直到1月,錢都沒到賬。他打了好幾次電話,公司說賬沒做好,要他過來當面協商,1月4日他叫上警察一起去公司要錢,對方的口徑就變成了劉紹岳違約,因為合同簽了三個月,卻只跑了八天半,反而要賠償公司。
翻開合同一看,上面寫著,合同期限內,若乙方違約,應承擔月流水指標的30%作為違約金,合作期內車輛租金按183元/日收取;同時承擔車輛空置期7天的車輛使用費用183元/日。這么算,劉紹岳要賠公司一萬多元。
劉紹岳與租車公司簽訂的《合作協議》。圖源:受訪者
一切解釋權歸公司所有
劉紹岳的遭遇,早在應聘之初就有了端倪。
當時,負責司機招募的“瑤瑤”告訴他,只要會開自動擋電車,駕齡一年以上,無案底,無一次性違章12分以及酒駕、醉駕記錄,年齡21歲到60歲,就能帶駕照和身份證原件報名任職。
劉紹岳想,這不就是網約車司機么。但“瑤瑤”講了更多好處,不需要租車買車,也沒有租金押金,只要每天工作8~10個小時左右,平臺的月保底單量在380~450之間,“別的老司機跑一個月流水一萬多”。
到了去公司面試的時候,條件變得更加寬松。劉紹岳告訴面試官,自己不想全職做,可能每天只跑幾小時。“沒問題,你跑一小時都行,公司一天能保你280(元的流水),達到要求就發錢,也不收你租金,你怕什么,跑就行了。”一番勸撫下來,劉紹岳就放心了。
仔細想想,兩個人對于工作時長的說法其實并不一致。況且,明明當初說“沒有租金押金”,最后簽合同卻還是交了2000元“保證金”。后續糾紛過程中,對方也把這筆錢稱為押金。劉紹岳后來才意識到,不收租金就能拿到車來跑,哪有這么好的事?但起初公司的說法是,他們和平臺有合作,每單抽傭賺錢。
甚至拿到車的時候,劉紹岳發現還有違章未交罰款的記錄,公司讓他幫忙交了這200元,說回頭在工資里發給他。后面沒發工資,這筆錢自然也沒了著落。
這些疑點,劉紹岳都沒細想,他和其他司機一樣信了,很快就簽了合同。
他簽的是打工模式,也就是跑網約車所得的流水收入不歸司機掌管,只能看不能提現。按照合同規定,司機本人需要達到一定標準,也就是每天流水280元、每天出車時長10小時、服務時長8小時之后,才會以工資的形式分配部分收入給司機,但如果流水不達標,合同寫著由司機補齊差額,這意味著,如果一個月跑不到8400元,劉紹岳還會倒欠公司錢。
那時候劉紹岳沒工作,就想先試試全職跑能賺多少錢,后來發現每天起早貪黑卻根本達不到標準。車管只會說他這幾天流水不太行,讓他多跑跑,但每天就24個小時,他哪還能再多跑呢?他能接到的都是小單子,五六塊錢一單,大單最多就是五十元,就算真跑24小時,都不一定能達標。
現在,這種打工模式已經被網約車司機集體抵制了。
譚翔旭在北京找到的一家租車公司提供了好幾種模式,包括打工模式,他怕之后流水被扣、提不出來,選擇了日結模式,沒成想同樣著了道。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譚翔旭被綁定了一個小程序,每天都在扣款。第一天他跑了十幾個小時,流水六百多,扣了車租、保證金、住宿費,最后只返給他89元錢。
每天就睡四個小時,住在車里,行李放后備箱,開得眼睛都花了,一想腦子都疼。跑了三天之后,譚翔旭醒悟過來,去公司退車,公司以車被剮蹭要維修、三個月的合同提前退車要收違約金為由,要讓他賠7400多元。
在北京待了一個禮拜,錢沒拿到多少,白干了活,倒貼了保證金,還被要求賠錢。譚翔旭不敢和家里說,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好。他趕緊把銀行卡解綁,賬號注銷了,但手機上卻還都是催款的短信轟炸。
而最常見的租車模式,即每月交車份錢,流水歸司機自己,同樣也有問題。如果公司想,每種模式都能克扣油水。
最常見的一個陷阱是,簽合同前以各種“甜言蜜語”誘導,但在合同里設置套路,或者對一些標準不寫清楚,模糊處理,比如對流水、工作時間的要求,司機不清楚計算的標準,什么都由公司說了算。
一位司機合同到期退車的時候,公司說每日流水沒有達到600元,不達標,不退1萬元的押金。后來一算發現,流水是夠的,但公司卻說早上免傭金的訂單不算在里面,這樣算確實達不到流水標準。
李涵的公司讓司機每天在線12個小時,但只有早高峰、午高峰和晚高峰三個時間段共9個小時能夠在接單軟件上顯示,剩下的3個小時司機自己看不到記錄,只有公司后臺能看到,公司說沒達標就沒達標。李涵曾好幾次被提示沒達標。
而另一位司機胡振興的公司要求工作時間滿8小時,最開始以為是出車時間,后來才知道是接單送乘客的服務時間,連去接客人路上的時間都不算。
有一天胡振興出車13個小時,工作時間才5個小時。圖源:受訪者
這些套路不復雜,但很“聰明”,知道這些司機們基本不會扣字眼、問清楚,才能任由他們隨意解釋。只要不好好看合同,一項一項對清楚,司機們很容易就掉入陷阱。
風險都由司機們承擔了
在租車跑網約車的司機群體中,打白工、倒欠公司錢的情況比比皆是。
從事特種機械的陳宇安在北京找了家租車公司,簽了一個月的合約,跑了二十多天,才發現沒證上路是違法的,又感覺賺不到錢,就決定去退車。結果扣完租車費,再算上車損費、違約金,他還倒欠公司800元,白干二十多天。
他有一個朋友就是開租車公司的,陳宇安跟他說過自己想跑網約車,朋友勸阻,“一天得跑十四五個鐘頭,不掙錢。你要是樂意,我幫你注冊個賬號,也不鎖你流水”。后來到了冬天,臨近年底,陳宇安找不到活兒,就想跑網約車賺點錢。結果聯系不到那個朋友,之前看其他人做得好好的,覺得沒啥問題,還是去應聘了司機。
李涵開了兩個多月,最開始都沒算過拿到手多少錢,后面才發現不對勁,仔細算了算,到手不到兩千。“是個正常人,你也不會累死累活每天跑12個小時,一個月就賺1000多塊錢的。”于是他加入了受害者群。
很多時候,不夠敏銳的司機們意識不到問題,甚至還會主動給公司找借口,覺得自己不夠努力。
胡振興簽的合同要求每月流水租金12880元。第一個月,他沒達標,月考核結算的時候不僅沒拿到工資,還欠公司373.75元。
胡振興第一個月收到的《月考核統計》。圖源:受訪者
他想,是自己每天只開了10個小時,不夠勤奮。第二個月他有時候開到凌晨,離家遠,就在車上睡了,睡得不好,第二天精神很差。但還是沒達標,財務用微信轉了他1776元工資。他這才知道不是自己的問題。
不管用哪種模式壓榨司機,租車公司想賺錢,都需要不斷招募新的司機。為了有更多人加入,有些租車公司要么隱瞞一些事情,要么明目張膽地違規操作,再把違法風險轉嫁給司機。
劉紹岳發現,那兩個公司在招聘軟件上都有將近100個賬號在發布招聘信息。這些賬號會積極主動地給司機們發消息,許諾各種優厚的待遇,吸引“萌新”司機加入。
譚翔旭的招聘軟件里全是招聘網約車司機的公司主動發來的消息。圖源:受訪者
李涵看到的招聘信息上寫著駕齡滿一年就可以,但實際上平臺要求要滿三年。公司幫他PS了駕駛證,才通過了人工審核。
除了駕駛年齡,網約車監管還要求司機必須人證、車證齊備才能合法上路。但劉紹岳的公司并沒告訴他沒資格證開網約車就是違法行為,當天簽了合同提了車就上路了,后來才知道自己違法了。
當然,還有的公司會提前告知,李涵就被要求簽了風險告知書,承諾如因未取得網約車從業資格證所造成的后果由本人承擔,與公司無關。
劉紹岳的公司,還以考證報名費為由向司機收錢,200元到500元不等,后來他去查,才知道考證其實是免費的。
譚翔旭則被通知,沒有雙證上路是違法的,公司讓他交600元路保,假如被運管抓住,公司會幫忙交罰款,“但都是騙人的”。
“之前沒遇到過這么險惡的事兒,這些人實在太壞了,你知道嗎?實在是想不通,就這么猖狂嗎?”譚翔旭老家在內蒙,前些年來北京工作過,學陶藝,后來回老家開了三家店。疫情期間,生意下滑,去年最后一家店也撐不下去,他失業了。
在招聘軟件上看到司機的招聘信息,他坐著火車到了北京。本來他計劃一邊開車,一邊做陶藝相關的工作,約了兩個面試,卻發現如果要跑車,根本沒時間做其他工作,連去應聘的時間都沒有。
最開始譚翔旭就和租車公司挑明,自己只想跑半天,對方說“可以”。但過來了,親自去跑了,才知道其實不可以。
維權成本高,求助無門
意識到被公司坑騙之后,李涵打了12345,找相關部門舉報、反映,找記者曝光,但都沒有用。
李涵也咨詢了律師,對方說上了法庭“包贏的”。合同上是格式條款、霸王條款,所有都是對甲方有利的,對乙方要求很苛刻。但在租賃合同中,其實并不應當含有對司機運營工作的要求,如流水、出車天數、在線時長、接單范圍等,也不可以限制司機提現。
但要不要費力氣去告,是另一回事。就算主張合同無效,告到法院去,內部人員告訴他,公司也可以耗,判決也不一定是全部賠償,也許只有一半,而且自己要交高昂的律師費。另外,對方公司的法人已經是失信人了,就算申請強制執行也不會給錢。
“我就是不想把這個錢讓他們賺了。你想想我們湖南人什么性格?”
李涵說自己比較外向,社交能力強,后來和一位工作人員混得熟了,有一天被邀請去網吧玩,遇到了公司其他員工還一起打牌。
牌桌上大家聊天,他才知道內幕,這其實就是一個皮包公司,沒有車輛,拿著司機交的5000元押金去找正規資產公司拿車,公司先行墊付,后續慢慢扣款。正規資產公司車租一個月3000元,但經過公司的手,到司機手上就是一個月4200元。還有和網約車平臺的抽傭、分成,司機一個月累死累活也賺不到錢。
對方告訴他,“老板不是人”。老板不給員工買社保,被告到勞動仲裁,判員工贏了之后還是不買,錢也不賠,但他自己每個月光收租就能收70萬,底下三個公司,幾百號司機,員工們早已心懷不滿。
這個工作人員建議他去“鬧”,還有一個建議他把車開回去鎖起來,“我們老板會妥協的”。但李涵覺得鬧沒意義,而且支付軟件還一直被綁著,員工透露,公司甚至可以通過綁定的小程序給他申請貸款,把錢劃到公司去。
劉紹岳后來認識的司機多了,也懂了,“跑的越多,被他們搞去的越多”。有個人跑了兩萬多,后來被以收租車費的名義克扣了七千多元,最后只給了一萬三。他不干了,躺在地上賴在公司不走,想“碰瓷”要錢。
劉紹岳后來才聽說那些“黑吃黑”的路子,他說如果早知道,自己也要把車停到高收費的車庫,扎了輪胎,再踢上幾腳,搞出一堆違章,自己拿不到錢也得讓公司掏錢。
他現在只能走訴訟,“這件事目前只有法院那邊能管,別的部門都說無權干涉,這是協議糾紛”。律師費太貴,至少要兩三千,劉紹岳沒請,自己寫了訴狀遞到法院。他認識的同為這家公司受害者的另一個司機下個月就要開庭了。
租車公司收割司機的案例太多了。據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在全市層面,2021年至2024年10月,這類案件有180余件,還有部分案件涉嫌詐騙被移送公安機關。因為做不到“合規”,為網約車司機提供長租服務的公司,普遍規模較小,他們就花心思從別的地方賺收入;還有些人,看中了行業監管不嚴,法規漏洞多,就為賺司機錢才開了租車公司。
劉紹岳說,雖然遇到這種事,但“咱別為了這件事影響心情”,他開始暢想新一年的生活,目前的工作可以線上辦公,想開著車周游全國。如今他網約車駕駛員證也到手了,如果邊接單邊旅游,那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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