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們先不將目光直接聚集到勞動過程上，而是從最日常也是最普遍的經(jīng)濟收支的角度，去考慮一下，日結(jié)工的生活狀況乃至未來發(fā)展是怎樣的。當然，由于我關(guān)注的對象主要集中于馬駒橋，因此在許多方面會重點參考馬駒橋的數(shù)據(jù)。此外，當前大量的日結(jié)工作都通過各類微信群招工，因此工資方面會更具普遍性一些，代表全北京整體水平而非完全局限于馬駒橋一地。本文中的所有數(shù)據(jù)，均來自本人長期和當下總結(jié)的親身經(jīng)驗和訪談材料。
一．從一個理想化的小伙子入手
讓我們先塑造一個純粹的、理想中的小伙子吧。他年輕、精干、能吃苦、懷揣夢想遠離家鄉(xiāng)，來到了馬駒橋。他沒什么手藝，做不了大工（就是有技術(shù)的如瓦工、電工一類）。他為人善良，工作認真，希望通過在馬駒橋做日結(jié)工，實現(xiàn)他理想中的未來，這個未來八成是回家買房，娶妻生子，開個小店之類的。因此，這個優(yōu)秀的小伙子會每天都去做日結(jié)工，一天也不休息，也每天都能找到工作，同時保持著說得過去的、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差的生活條件，來給自己攢錢。
在馬駒橋和各種微信群里，他能找到自己需要的工作。這些工作內(nèi)容不一，時間不一，收入不一。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假設(shè)他不去干需要壓日結(jié)的工作（比如前三天不給錢，第四天開始日結(jié)，直到連續(xù)干了一個月才會把那三天的錢補上）。我們也可以根據(jù)現(xiàn)實和分析的需要來假設(shè)，他只做白班，因為這樣他會保持自己在來馬駒橋以前的作息，也能夠和普遍的社會節(jié)奏相吻合。工資大概是多少呢，我們定在170元以表示寬宏，這個價格遠高于輕松工作，但是低于更累的工作，總之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價格。當然了，我們預定雇主是會管一頓飯甚至一瓶水的。由此，他一個月的工資就是30×170=5100元。雖然在北京這個大城市不算什么，也確實入不了各大社交平臺上優(yōu)秀諸君的法眼，但絕不能說這是一個低收入，不能說這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窮人的收入水平。
圖 運氣不好的話，雇主只能管這樣的飯
他的開支是多少呢，我們按照衣食住行來計算。衣服方面，他會從拼多多上買衣服，也會從街頭的衣服店里買便宜的衣服。他生活簡樸，行李箱里也放著一些帶來的衣服，一個月花在衣服上的錢平均在50元（由于沒算上洗衣服的錢，所以也可能會更高一些）。飲食方面，每天都有雇主管的一頓飯，剩下的早飯和晚飯都在馬駒橋吃。他得吃點肉，但是不會去點好幾個菜，也不會去吃燒烤和火鍋，那么他每天花在吃飯飲水上的錢也有20元，一個月就是30×20=600元。住方面，我們可以把他一個月的開銷定為600元。如果開銷是600元，那么他在馬駒橋有兩種選擇。要么他按日租房，20元一天可以為他在馬駒橋買來一個床鋪，或者是上下床中的一個，或者是一個屋子里擺的幾張普通的床的一個。要么他按月租房，600元一個月可以讓他獲得一個單間。這個單間有一張床，有一把椅子，有可能還有柜子和桌子，基本不會有窗戶，也不可能在屋里面有可以洗澡如廁的地方。如果幸運的話，他這個單間所在的樓里會有房東設(shè)置的公共洗澡間和廁所。因為他不用空調(diào)，也不用電磁爐做飯，所以我們可以暫且忽略水電的價格，而且用水用電的錢可以從別的開銷中擠出一些剩余來填補。行方面，他不出去游玩，所以也基本用不上交通費。當然，有可能有時候會在別的區(qū)找到一個工作，他就需要坐公交坐地鐵，那么我們就先按照一個月50元來算吧。衣食住行之外，他努力做到不抽煙不喝酒，但還需要交話費。我們可以把話費設(shè)置為一個月100元，這不僅是因為他不太好容易得到WiFi，也因為我們可以用這100元中多出的部分填補其它開支計算中的空缺。醫(yī)藥的話，他因為年輕力壯幾乎不需要吃藥，我們也可以把這部分暫時忽略。總之，這么算下來的話，他一個月的開銷應當大約是50+600+600+50+100=1400元。
這么看來，他一個月能攢下5100-1400=3700元，這真的是相當大的一筆錢。如果他一年干十一個半月（剩下半個月回家過年）的話，他一年就能攢下3700×11.5=42550元。這些錢，可以拿去孝敬二老雙親，可以去準備風光過個好年，當然也可以為了自己的夢想攢起來。我們不管他怎么花吧，總之我們是知道了，這個在馬駒橋的優(yōu)秀年輕人，能通過自己的日結(jié)工作養(yǎng)活自己，還能在養(yǎng)活自己之外剩下42550元。通過他的努力，他在干了幾年后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讓自己未來的生活過的好一些，回到老家買房開店娶妻生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且慢！在這個童話故事講完以后，我們要面對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真的會有這樣的情況嗎？毫無疑問，我們設(shè)置的這個小伙子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是一個被修改和極端化了的當代駱駝祥子。因此，我們必須要問，為什么這樣的人不存在呢？誠然，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每種生活方式都是不一樣的，每天的經(jīng)歷都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因此我們也就不能得出一個精確的、普遍的、和現(xiàn)實完全一致的結(jié)論。但是至少，我們可以一點點推進，讓這個理想化的故事在最后具有更多的真實性。
二．身體的疲憊：生活規(guī)律與工作強度
我們先從身體開始講起吧。這個優(yōu)秀的小伙子，會面臨著身體上的挑戰(zhàn)。首先，馬駒橋的生活規(guī)律是（而且當下尤其如是），人們早上四點半多開始在街角集合，五點多以后達到高峰，而大多數(shù)白班日結(jié)工作也都集中在五點到六點、最多不到七點之間。所以，這個小伙子早上需要四點半以前起床，洗漱完成后，到街邊的小店里坐著吃早飯，或者買個包子、買杯粥或豆?jié){，擠在街角的人群里站著吃。如果要掙到150元，這就意味著往往會要到下午六七點鐘下班，因為這往往意味著12小時的工作。而且，下班以后并不一定能很快回到自己的住處。這是因為，對于日結(jié)工作而言（甚至對于大多數(shù)工作而言），路上往返的時間當然是不可能算在勞動時間內(nèi)的，雖然路上的往返許多是工作單位和中介派車來回的接送。一個在馬駒橋工作的人，可能在馬駒橋做日結(jié)，也可能去大興，去順義，總之時間是不定的。也就是說，他回到馬駒橋的時間，也就往往是在七八點鐘了。下了車，走進村子，坐下吃一頓飯，走回屋子，通常最早也得是將近八點了。他當然需要放松，需要娛樂，還需要收拾東西和睡前洗漱。總之，他真正入睡的時間，也不太像是會早于晚上十點鐘。十點鐘，他關(guān)燈睡著了，而第二天早上四點多他就要起來。這里的計算，看起來是夸張了某些時間，但是不要忘了，我們這里說的是一個每天都要堅持做日結(jié)的小伙子，而要讓他每天這樣工作，我們也就只能算一個平均賬，得出一個大致的數(shù)據(jù)結(jié)果了。
圖 將近五點的馬駒橋街頭（人已經(jīng)很不少了）
不管怎么說，每天睡六個多小時，外加坐在往返工作的車上小睡一會，人是很容易吃不消的。當然了，我不是不知道現(xiàn)代白領(lǐng)的生活，也不是不知道許多現(xiàn)代學生的生活，他們當中許多人也是遠距離通勤、大量加班導致最終只能睡六個多小時。但是恕我直言，具體的影響并不一樣。學生們是坐著的，白領(lǐng)們也是坐著的，而日結(jié)工們許多是需要站著的，有不少是需要體力的。而且，他們沒有工作前的咖啡，就連工作時的茶水也大多數(shù)情況下沒有，缺乏精神刺激品使得他們易于昏昏欲睡，難以振作。工作的環(huán)境也是嘈雜的，有時是炎熱和寒冷的，還是往往時刻面臨著訓斥的。在很多時候，日結(jié)工的工作內(nèi)容還是骯臟和沉重的。雖然有時確實可以說某些體力勞動是一種鍛煉，但是當休息和飲食等都跟不上時，這種鍛煉便在相當意義上是一種損害。總之，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有力的消磨著他們的身體，有力的消磨著我們之前想象中的這個小伙子的身體。
“休息休息吧”，他會這樣想。為了某種平等起見，我們可以暫且讓他每個星期休息一天，以和996們的白領(lǐng)保持有趣的一致。這樣的話，他每個月就會大約少工作4.25天，也就是收入少了4.25×170=722.5元。他的每月收入就變?yōu)榱?100-722.5=4377.5元。那幾天雇主本可能管一頓飯（和水）的錢也許要算進去，因為這是正餐，我們就取個正，算是40元，這樣他的開銷就是1400+40=1440元。這時候，他的結(jié)余就變?yōu)榱?377.5-1440=2937.5元，一下子少了四分之一左右。不要忘了，此時我們的計算仍然是極其保守的，極其忽略其他可能的開銷的，并且生活質(zhì)量只是維持在一個相當?shù)汀⑾喈斪屓烁械綁阂值乃降摹?/strong>
三．精神的匱乏：社會關(guān)系與工作閑暇
接下來，讓我們轉(zhuǎn)向精神。在馬駒橋這里，精神的壓力同樣是明顯存在的。第一種精神壓力，通常是孤獨。在這里，許多人是孤身一人，住在自己的昏暗的房間里，或者坐在等工的街頭。他們遇到事情沒有能商量的人，遇到麻煩沒有能幫忙的人。縱然一天可能說不少話，但這些話都是說給一轉(zhuǎn)眼就分開的陌生人的，或是停留于給家鄉(xiāng)親戚、遠方網(wǎng)友的文字中。當然了，等工的街頭是熱鬧的，但是這種熱鬧背后卻是自己一個人的束手無措和百無聊賴。對一個人來說，這是很容易導致精神上的痛苦的。
圖 街頭時刻都有熱鬧的圍觀和討論
不過，這里仍然是有朋友關(guān)系的。來到馬駒橋后，我們之前說的那個年輕的小伙子自然也想交幾個朋友，過了一段時間，像別的許多日結(jié)工那樣，他在街頭、在工作場所、在各類微信群上，交了幾個朋友，或者說至少有了幾個熟人。在這里，如果樂意交朋友的話，總是有辦法的。交了朋友做什么呢？他們可以偶爾聊聊天，特別是在等工的街頭聊幾句；他們可以分享自己感覺不錯的日結(jié)工作，并相互約著一起去；他們還可能一起吃飯，甚至喝幾口酒放松放松。然而，問題也就同樣來了。在馬駒橋這里，社會關(guān)系往往離不開錢。朋友之間相互借錢、相互要錢、相互請客，都是極其頻繁的事情，而無數(shù)的社會關(guān)系也就斷在這些直接的金錢里。除了直接的金錢，還有間接的金錢。兩個熟人見到了一個好工作約著一起去干，但是被罰錢了、或者工作因為某個人的錯誤被搶走了，就特別易于引起一場吵鬧。在馬駒橋，情緒的壓力既讓人們在街頭保持著一種熱鬧的冷漠，又像一個爆竹一樣時刻可能炸開。我們的小伙子很善良，他可能借了幾次錢，請了幾頓飯，當然也吵了幾次架。逐漸的，他就會變得又厭惡這種關(guān)系，又依賴這種關(guān)系。厭惡是因為覺得交往的朋友不行，交往中讓人討厭的事太多；依賴是因為在馬駒橋這里，除了這種關(guān)系以外，比較難找到別的什么關(guān)系，而沒有社交，一個人在這里的生活又是孤獨和無助的。別忘了，他們是日結(jié)工，他們沒有公司和單位，也就缺少了基于工作單位所建立的相對穩(wěn)定一些的、更有制約一些的社會關(guān)系。對了，維持社會關(guān)系當然要多一點開銷，但我們無妨狠狠的壓低一些，一個月50元，可能用來喝口酒，加個菜，借幾塊錢。當然，這50元必然是一個極其受限的數(shù)字，我們這個小伙子這個時候還仍然是個極其節(jié)約的人。由此，他的開銷就上漲到了1490元。
可是，精神的匱乏不僅來自社會關(guān)系，還來自工作和閑暇。在日結(jié)的工作中，他們往往被吆五喝六。老板可以批評，工頭可以訓斥，而且長期工往往也在不斷的沖他們大聲喊叫和指責，并時刻敦促他們工作。這個長期工當然未必是一個壞人，而是說他只是在與日結(jié)工長期打交道中，得出了不這么做就不能讓這些人干活的結(jié)論。當然了，也不能否認這個長期工可能想通過這種形式，滿足一點權(quán)力的快感。不管怎么說，在日結(jié)工作中，這個小伙子往往感受到自己不受尊重，感受到自己身邊充滿了敵意。相較這些人，日結(jié)工之間在工作時的關(guān)系倒是通常不錯的。工作休息時，可以坐著聊聊天，罵罵今天的工作怎么怎么不好。不過大多數(shù)情況下，一天工作完成，這些聊得不錯的人也就基本散了，大部分人不會再在第二天的工作中見面，難以成為熟人，更難以成為朋友。總之，在工作中，日結(jié)工們?nèi)狈ψ饑馈⑷狈ο鄬Ψ€(wěn)固的社會關(guān)系的狀況是持續(xù)的，每一天的工作都是沒有歸屬感和不穩(wěn)定的。其結(jié)果就是，工作本身更加令人厭惡，參與工作本身更加令人痛苦。那么，這時候，他就要在經(jīng)歷了許多工作，有了一定對于不同工作的了解，長期感受到身體和精神雙重痛苦的前提下考慮一個問題：什么工作可以干？
四．工作的挑剔：什么工作可以干
在這一部分的討論開始之前，我們可能得先對上一部分做一點點反思。本文標題中的關(guān)鍵詞不是“經(jīng)濟賬”嗎，為什么第三部分不像前兩部分那樣充滿了數(shù)字，而只是有一個似乎可有可無的50元，剩下的都是對精神狀態(tài)的討論？這里要說明的是，這種對精神狀態(tài)的討論，恰恰就是經(jīng)濟的一部分。本質(zhì)而言，除非極個別情況下，日結(jié)工作是沒有金錢的成本的，其僅僅是出賣自己的體力。因此，對日結(jié)工而言，成本-收益核算中的成本不是金錢開支，而是勞苦。這里用勞苦這個說法，是參考恰亞諾夫、黃宗智等對于農(nóng)業(yè)勞動的分析。我這里所說的勞苦并不是單純指勞動強度，而是說在勞動中感受到的、生理和心理上雙重的痛苦，包括工作時長、體力需求、工作環(huán)境和內(nèi)容骯臟程度、管理人員的責罵和工作附加要求（如是否允許帶手機、是否必須穿防塵服）等。由于日結(jié)工作的特殊性，日結(jié)工每天（或大多數(shù)日子里）都需要不斷地關(guān)注勞苦和收入的關(guān)系，以及自己整體的經(jīng)濟狀況，并作出自己的工作選擇。
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就可以開始對于工作選擇的討論了。一個理想化的工作，當然是高收入、低痛苦的。因此，日結(jié)工當然會涌向這樣的工作。但是，日結(jié)工作的供給是有限的，而且往往是難以預料的。在微信群上找到日結(jié)工作還好一點，如果是在街頭等，那就完全是一個碰運氣的事情了。此外，由于街頭有著大量的臨時工，每個人的自身條件、經(jīng)濟狀況、對于工作勞苦的感受等各不相同，因此在許多情況下，選擇工作的窗口期是短暫的。大部分時間里，并不是有許多日結(jié)工作同時被提供，然后大家爭搶；而是日結(jié)工作偶然被提供，不同工作被提供的時間往往有時間差。也就是說，日結(jié)工作的選擇不是一道有許多選項的選擇題，而是許多道一直做下去、不能回頭做、而且必須快速作出判斷的判斷題。一個人難以知道自己選擇了這個工作，會不會還有更好的工作等著自己，而就在這種工作的選擇矛盾之間，我們的這個小伙子也就變得困擾和麻木了。當他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就會早早選擇工作，或者選擇比較常見的工作。慢慢的，在這里呆久了他心里必然會對工作有一個差不多的分類，我們可以幫他把他心里的這個分類總結(jié)一下。
圖 基于勞苦程度和工資收入的一個大概分類
這個圖當然不準確，而且有許多工作沒有寫上去。事實上，具體的工資收入和勞苦程度是在變化的，是因人而異的，比如陰天的綠化工作，其勞苦程度就要低于晴天的綠化工作，然而工資通常是一致的；第一次干包裝工會被斥責以致沮喪，而干了幾次以后可能會將其作為耳旁風。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慢慢的，我們設(shè)想的這個小伙子就知道了這些工作都大抵是什么樣子。在此基礎(chǔ)上，他就要開始考慮，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呢？雖然我們在計算中，可以把每一天工作的平均工資都算作180元，但是對他而言，他自己的決策中必然需要考慮盡可能減少勞苦而增加收入，而且還需要在有工作到來之時快速做好決策，并擁有一定的運氣搶到這份工作。
我們無妨舉幾個例子。例如，快遞分揀是個高收入的工作，但是去的人少，以至于找到這個工作是比較容易的。為什么呢，就是因為這個工作的勞苦程度較高。要一刻不停的分揀，搬運著裝滿了快件的大袋子，扔著一個個快件，還要接受長期工和工頭時刻不停的催促和斥責。在這種勞苦下，人不僅會在精神上受到壓力，而且身體上也會受到折磨，許多日結(jié)工干了一天快遞以后，第二天渾身酸痛到起不來。卸車雖然很耗體力，但是某些卸車工作時間較短，工資高，而且沒有人時刻斥責，所以很多日結(jié)工反而會選擇這個工作。保安工作時間短，而且很多時候不需要耗費體力，心里壓力也比較小，勞苦程度更多來自于長期站立、日曬甚至是所謂的無聊。但是與之相對的，保安的工資就會相當?shù)汀?/p>
總之，我們的這個小伙子會根據(jù)自己的狀況，來選擇每一天的工作。他希望能找到好的工作，卻不知道什么樣的工作才是今天能找到的好工作。他有時會放棄一個工資給的比平時低的綠化工作，但是在此后的等待中卻發(fā)現(xiàn)只能找到高勞苦的快遞和低工資的保安工作。他還需要爭搶，時刻沖進街頭隨時形成的人堆。他還需要運氣，讓自己可以隨時發(fā)現(xiàn)這種人堆，并且在工作被別人搶走之前去搶工作。更何況，他沒有技術(shù)，因此他的工作也不可能有很高的收入。他只得一直坐在街頭因為睡眠不足而精神不振的等工、碰運氣、爭搶，而周圍的人們、和之前認識的熟人都在聊著這個工作也不能干、那個工作也不能干。慢慢的，他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對于工作的勞苦程度的感知明顯增加了。他可以告訴自己，我只是想找一個合適的日結(jié)工作，我只是發(fā)現(xiàn)今天的工作都太坑人，我已經(jīng)坐在街頭努力的找工作了，但是實際上，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已經(jīng)不再那么有工作熱情了。慢慢的，他也就變成了街頭偽裝自己在努力找日結(jié)工作的人群中的一員了，也開始看著自己的錢包考慮是去找工作，是多等一會工作，還是早點回來睡個回籠覺了。對工作勞苦程度的感受增加，工作選擇的偶然和爭搶，對合適工作的無知，面對身體和精神痛苦對自己的保護，使得他慢慢的退縮了。
實際上，在馬駒橋，就當下的狀況而言，早班招工高峰期時，街頭至少能聚集二三百人以上，而真正具體去工作的人，往往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并不僅僅是因為工作供應量小，而且也是因為工人們不愿意選擇其中的很多工作，比如快遞這樣的天天要人、要人眾多的工作。就算我們的小伙子不是一個擺爛的人，是一個即使如此、但仍然比這里生活的其他人都要努力的一個人，但是平均算來，他一個月做日結(jié)的時間，平均下來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天（在馬駒橋，這真的是個很努力的平均數(shù)了）。這樣的話，他的收入就變?yōu)榱?0×170=3400元，這沒工作的十天，多出來的飯和水可以根據(jù)之前的標準大概簡樸的算作100元，而他每個月的結(jié)余實際上就變成了3400-1400-100-50=1850元，一年積攢下來的錢就變?yōu)榱?1.5×1850=21275元，遠遠低于我們之前討論的結(jié)果。
可是不要忘了，這個結(jié)果，本身就是一個被夸張了的數(shù)字，是在我們比較寬宏的計算方式和比較簡樸努力（雖然已經(jīng)由于長期的日結(jié)生活而消磨了一些）的小伙子共同努力下得來的。真實的數(shù)字，只會大大的降低。
我們還需要強調(diào)，我們一開始就說了，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在馬駒橋這樣的地方，女性、老人找工作只會比小伙子更麻煩。有的要求性別，有的要求身高，有的要求年齡，這些都使得我們這位年輕小伙子找到工作的可能比這些人要強多了。當然，對于日結(jié)工作而言，女性在某些方面可能有著一定優(yōu)勢，比如有時會安排相對輕的工作，有時會有只招女性的工作，有時候會有一些工資好一些的工作。在工作之外，她們也可能因為性別的原因而受到男性臨時工的所謂善待。但她們當然也要面臨更突出的痛苦，畢竟馬駒橋是一個男人的地方，是一個男性對女性欲望和物化極其強烈且直接的地方。她們可以利用自己的性別身份獲得各種利益，讓自己比這里的男性生活的要好一些，但是如果她們要保持自己的獨立和尊嚴，那就會面臨相當多的困難了。這里并不是在對馬駒橋的女性做道德判斷，只是說，她們在這里的生活狀況同樣困難甚至更加困難，但是必須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這種困難的全貌。退一步說，面對誘惑，本身就是一種對人自身的挑戰(zhàn)。
五．總結(jié)
通過我們的一步步計算，我們這位優(yōu)秀的小伙子，已經(jīng)從一年攢下42550元變成了21275元，而他這個人也從一個勤奮、簡樸的人變成了一個受到折磨和打擊、但仍然比周圍的人都要簡樸和勤奮的人。所以，這看起來仍然是一個有點勵志的好故事。但實際上，當他在這里長期呆下去以后，他可能就會更貼近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而這個現(xiàn)實中的人，恐怕根本攢不下什么錢來，至少是攢不下能夠?qū)崿F(xiàn)夢想、改變生活的錢來。
那么現(xiàn)實中的人是怎樣的呢？現(xiàn)實中的人，他會偶爾喝點酒，抽點煙，甚至有各種不良嗜好，而這些是為了發(fā)泄生活中積郁的困苦。他會懶得工作，因為他可以在每一天選擇是否去工作，而這種自由的另一面就是他可以在每一天都不去工作，畢竟工作本身是痛苦的、而他也慢慢不習慣于每天努力的工作。他可能生病，去診所打個針；他可能衣服在工作中被刮破了，需要買件便宜的新衣服。他可能需要吃點零食，哪怕是一根烤腸或者一點炸雞排。當他有錢了，他就會過的好一些；當他沒錢了，他就會節(jié)衣縮食一些，甚至睡大街。
他攢不下錢來，因為他可以不工作，而就是因為他可以不工作，工作本身的勞苦在他心目中更加的增加。正是因為這種勞苦的增加，他才會更不愿意去工作。當他不愿意去工作時，他的經(jīng)濟狀況就會慢慢變差，生活條件自然也會降低，社會關(guān)系也會出現(xiàn)問題，生活中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會進一步增加，催促著他去工作。他就會去工作，或者是偽裝自己在努力找工作。等有了工作，他會得過且過，拿一天的錢玩一兩天，或者拼命天天工作一個月，然后拿這筆錢休息更長的時間不工作。所以，他會一直困住工作和不工作的循環(huán)中，困在一次又一次的勞苦程度和工資收入的計算中，困在有錢和沒錢的往復中，困在強烈而短期的痛苦和不那么強烈卻漫長的痛苦中。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工作選擇的自由性頻繁性、社會環(huán)境和工作環(huán)境帶來的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勞苦和收入的計算困難、經(jīng)濟收入上的窘迫性，在馬駒橋形成了一個難以擺脫的循環(huán)。似乎，離開馬駒橋是一個好選擇，做一份長期工作是一個必然答案。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對的，但是我們不能僅僅停留于此，還應當更深一步。在馬駒橋的這個循環(huán)往復，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它來源于馬駒橋，卻又不僅來源于馬駒橋，而是來源于馬駒橋所處于的更大的環(huán)境中；它是日結(jié)工作的結(jié)果，但卻不僅來源于日結(jié)工作本身，而是來源于日結(jié)工作所以產(chǎn)生的更廣泛的結(jié)構(gòu)中。至于這個環(huán)境會有什么影響，這個結(jié)構(gòu)是什么狀況，為何能擺脫或者為何不能擺脫，這就不是本文所能寫完得了。篇幅所限，這些將會在以后慢慢討論。
我們在這篇中唯一能確定的東西就是一點：我們描述了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和工作狀態(tài)，分析了心理和身體上的痛苦，計算了工資、開銷和結(jié)余，討論了工作選擇中包括勞苦和收入計算在內(nèi)的現(xiàn)實過程。就在這一步步的分析和計算中，就在馬駒橋的長期生活中，我們文章開頭設(shè)想出的這位理想中的優(yōu)秀的、勤奮的、簡樸的、有理想的年輕人，從那個”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的人力車夫祥子，已經(jīng)就快變成那個在白事上和婦女搶打挽聯(lián)一類輕活、慢慢在地上蹭著步子、低著頭在路上找煙頭的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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