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干不干，不干滾蛋”，“你怎么老是上廁所，屎尿這么多嗎？”，“快點，就你干得慢”，“開會遲到，要扣錢”。
這是常見于工廠流水線的聲音，說這些話的一般是線長拉長，他們是工廠的基層管理者，工人習慣于稱呼他們為監工。
監工的出現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需要。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小生產不同，經歷了簡單協作、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生產三個階段，最終成為規模越來越龐大的社會化大生產。這種生產方式因為規模大、環節多、協作性強，所以資本家無法直接管理每個工人，而必須通過組織架構，逐級管理。
老板、經理、主管、線長拉長，一層層的嚴苛管理壓的工人喘不過氣來，最終直接管理工人的就是基層管理員，包括國企的班組長、電子廠的線長拉長、保安隊長、服務業的店長領班和美團站長等。工人們平常很少見到老板，但必須要面對這些監工。監工身上顯示出矛盾的兩方面，一方面，他們是資本家監督的最低一級，另一方面，根據沿海地區工人集體斗爭的歷史經驗，班組長往往是集體斗爭的發起者和組織者。因此，如何看待監工，是敵人還是朋友？是工廠工人經常會遇到的一個問題。
一、監工的性質
監工的性質是什么呢？資本主義勞動過程有兩大特點，一個是工人的勞動成果歸資本家所有，另一個是工人的勞動過程受資本家的嚴密監督。作為資本家監督的神經末梢，監工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不得不具有奴役工人的性質。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說，“現代工業已經把家長式的師傅的小作坊變成了工業資本家的大工廠。擠在工廠里的工人群眾就像士兵一樣被組織起來。他們是產業軍的普通士兵，受著各級軍士和軍官的層層監視。不僅是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國家的奴隸，并且每日每時都受機器、受監工、首先是受各個經營工廠的資產者本人的奴役。”作為資本家代表的監工，就是各級軍士，普遍受到工人的厭惡。
但監工是不是完全是手執皮鞭、驅使工人干活的惡棍呢？倒也不是，資本主義的監工和奴隸社會看管奴隸的監工還是不一樣的，社會化大生產需要基層管理者，來具體組織和協調生產。為了說明這一情況，我們有必要來了解一下這些基層管理者——監工的職責。比如電子廠流水線上的線長：工廠管理每條生產線或流水線的一線之長，也可以叫拉長。他們的主要工作有兩個，一個是勞動管理——人事調配、排班、勤務、嚴格考勤、情緒管理、技術培訓以及安全操作、衛生、福利、保健、團隊建設等。另一個是生產管理——包括現場作業、工程質量、成本核算、材料管理、機器保養等等。國企的班組長類似線長。沒有這些線長拉長、班長組長，生產是無法順利進行。再如美團站長的職責：主持早會；派單調單；員工招聘和培訓；處理糾紛。如果沒有站長管理專送騎手，僅僅靠眾包騎手，是無法完成美團有效運轉的。也就是說，只要是社會化大生產，要避免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就不得不有監工這一職能，監工的大部分工作行為具有生產性勞動的屬性，比如美團站長的主要工作——派單，就和騎手的送單過程相始終，騎手不下班，站長就無法下班。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當資本家的資本一達到開始真正的資本主義生產所需要的最低限額時，他便擺脫體力勞動一樣，現在他把直接和經常監督單個工人和工人小組的職能交給了特種的雇傭工人。正如軍隊需要軍官和軍士一樣，在同一資本指揮下共同工作的大量工人也需要工業上的軍官（經理）和軍士（監工），在勞動過程中以資本的名義進行指揮。監督工作固定為他們的專職。”馬克思進一步認為這種監工是“共同的勞動過程的性質產生的管理職能”，反對把這種管理職能“同從這一過程的資本主義性質因而從對抗性質產生的管理職能混為一談。”只有在未來共產主義狀態下，才可以實現人的自主勞動和自由勞動。
所以，作為共同勞動過程的組織者和管理者，監工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帶有壓迫性，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方面，是帶有生產性，是生產過程的必要環節。
二、監工的階級地位和思想意識是怎樣的呢？
企業經常從工人中提拔資歷老、能力強的工人來擔任監工。他們的工資一般比工人略高幾百塊錢，工作也輕松一些，不需要長時間從事體力勞動，因此監工往往在思想上有一種相對普工的優越感，更傾向于資本家，在維權斗爭中一般相比普工更為保守和搖擺。但是他們也面臨工人所面臨的困境——低收入和勞動環境惡劣的現狀，與工廠中層管理者的小資性質和高管的資產階級性質不同，監工整體上還是屬于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因為他們也必須隨著機器的節拍勞動，成為機器的附庸，既無法獲得高收入，更無法獲得分紅。馬克思認為監工就是“特種的雇傭工人”。在汽配廠，班組長的收入與能開機臺的工人收入相當，在化工廠，工段長的收入基本上就是普工的收入。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工廠里能修理機器的、勞動時間相對自由的、月入過萬的機械師，并不是工廠工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認為除了工廠工人外，“還有為數不多的負責檢查和經常修理機器的人員，如工程師、機械師、細木工等等。這一類是高級的工人，其中一部分人有科學知識，一部分人有手藝，他們不屬于工廠工人的范圍，只是同工廠工人聚集在一起。這種分工是純技術性的。”根據現實觀察，這些高級工人在工廠里只愿意做技術工作，反而不愿意擔任基層管理員即監工，因為不自由，收入又低。
因此，監工不是任何時候都是普工的對立面，根據沿海地區工人集體斗爭的歷史經驗，基層管理者尤其是班組長往往是集體斗爭的發起者和組織者，這個時候他們是普工的同盟者。這一現象出現的原因是什么？普工如何處理與監工的關系？我們在下一節進行分析。
三、工人應該如何正確處理與監工的關系呢？
由于資本主義兩大階級的對抗，資本家不信任工人，把工人作為機器附屬物看待，工人厭惡這樣的勞動，所以資本主義管理是壓迫性的，是無法調動勞動者積極性的。資本家的管理方式以利潤為導向，監工很多時候也會面對不合理的制度，比如流水線的生產任務已經達到負荷，工人已經拼命生產了，但是上面的資本家和高管們完全不了解下面的生產情況，只是一味的要求下指標、趕產量，使得監工兩頭受氣；再比如專送騎手明明是雇傭勞動者，但沒有勞動關系，保險費也只能自己繳納，騎手沒有任何勞動積極性，站長為了保證派單順利，只能靠私人關系比如貼錢請吃飯去籠絡一些騎手。
因此，普通工人在面對監工嚴苛的管理方式時，應該勇于反抗，比如面對罵人，應該懟回去，小城市的工廠工人還會面臨挨打，這個時候也要聯合其他工友，反抗到底，這樣可以迫使監工收斂不當行為，或者倒逼監工向上級反映情況，改變一些不合理的管理制度，改善監工和勞工的關系。當監工的利益與工人的利益都遭受了損害時，監工內部就會出現分化，會有一部分傾向工人的、敢于斗爭的監工脫穎而出。由于他們在工人中普遍具有一定的威信，有相當的號召力，而且相比于工人來說，掌握更多工廠內部消息，這些消息對于鼓動工人、制定正確的斗爭策略往往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班組長、線長拉長等往往會成為集體斗爭的組織者，工人這時應當積極團結他們、改造他們，增強隊伍的力量。
四、現代工廠監督手段的新變化
隨著現代科學技術與現代管理的結合，對工人進行監督的手段不再局限于現場人工監督，很多時候是通過智能系統對工人進行監管。例如打車、外賣、快遞等的派單系統，釘釘、企業微信軟件的考勤打卡系統，拉線智能運轉，AI數據分析，智能監控技術等等。這些作為新型監工手段，通過數據、攝像頭就可以對工人的工作效率、工作態度及工作狀況進行監控，對違反勞動紀律或者怠工的工人進行實時警告；或者進行數據分析生成報告提供給資本家或監工，以便其對工人進行處罰。我們熟悉的釘釘軟件中的考勤打卡系統，可以監控上班是否遲到，也可以生成工作時長的數據，并且釘釘還能自動生成員工使用釘釘的頻率和回復消息的時長，從而達到監督員工勞動的作用。派單系統就更不用說了，無論騎手、司機、還是快遞員，派單系統里的數據反映著工人的整個勞動過程，騎手的派送路線、派送時間，全程都有記錄和分析，遲到、被客戶投訴也會通過系統直接反映。
2019年南京建鄴區的環衛工人們被配發智能手環，一旦環衛工在原地不動超過20分鐘，手環即自動發出語音：“短暫的休息之后，繼續努力工作吧，加油”。 除了語音提示以外，如果環衛工在工作時間內離開了自己的工作區域，這款手環還會將信息自動上報至管理后臺。亞馬遜被曝光構建了一套AI系統，可以追蹤每一名物流倉儲部門員工的工作效率，統計每一名員工的“摸魚”時間，然后自動生成解雇的指令。最初亞馬遜對員工的要求是每小時包裝80件商品，后來這個要求提高到每小時120件。本來工人的工作強度已經夠大了，而更令人震驚的是，亞馬遜的系統還能管理和限制員工離開崗位的時間。國內的富士康工廠與海康、澎思等安防公司合作，利用視頻攝像頭來判斷產線工人是在認真工作，還是在偷懶。澎思表示這項研究讓富士康節約10%的人力成本。波士頓的創業公司Humanyze生產一種可穿戴徽章，配備RFID、加速度計、麥克風和藍牙等傳感器。麥克風可以收集音頻數據，加速度計可以確定員工是坐著還是站著，還有藍牙和RFID來追蹤員工的位置以及他們是否有面對面的互動。
這些都是現代技術被資本主義廣泛運用到監督工人勞動的現象。統計機構Gartner在2018年進行的一項調查發現，全球各行各業的組織中有22%在記錄員工的活動數據，17%在監控員工工作電腦的使用數據，16%在使用員工郵件或日程數據。因此，我們必須看到資本主義社會的科學進步，首先不是為了解放工人繁重勞動的進步，而是資本對工人奴役的進步。資本與工人的對立，直接通過物對人的控制深刻地呈現出來，就連監工也逃不了這些監控系統的控制，他們既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監督者，也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奴隸。
五、社會主義的生產關系中是否還存在監工？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監工有何不同？
社會主義的生產也是機器大工業，并且會更加自動化、智能化，勞動分工與協助也會進一步發展，自然也需要基層管理者來具體組織和協調生產。列寧就認為，社會主義建立之初也需要“監工”，“我們希望由現在的人來實行社會主義革命，而現在的人沒有服從、沒有監督、沒有‘監工和會計’是不行的。”
那么，社會主義的“監工”與資本主義的監工有何區別？首先，社會主義的生產關系是公有制，不同于資本主義私有制，它生產的目的是滿足勞動人民的需要，改善勞動人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而不是滿足資本增殖、錢生錢。其次，科技會大幅度的解放勞動者，發展生產力，工人的勞動強度和勞動時間會極大的降低。再次，社會主義工廠里不再有等級奴隸制，而是平等互助協作的關系，也就不會再有監工和勞工的區分，必要的組織和管理不再有資本對雇傭勞動的剝削和資本增殖的性質，而是純粹服務于生產的。因此，社會主義工廠不再需要通過智能監控系統來監控工人勞動，也不需要專職的監工來恐嚇、打罵工人、強迫工人勞動。
具體來說，社會主義的“監工”不會被少數人壟斷，而是會打破管理者和執行者的固定分工，在所有工人中進行輪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監工”。正如，我國鞍山鋼鐵公司于1960年總結出來的一套企業管理基本經驗，即“兩參一改三結合”的制度，強調要實行民主管理，實行干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工人群眾、領導干部和技術員三結合。這種社會主義的管理制度最初的推廣受到了保守勢力和習慣勢力的阻礙，管卡壓依然盛行，只有通過繼續革命、打破了這種阻礙，才得以在全國推廣。毛澤東提出的“管理也是社會主義教育”的主張是對工廠管理制度的革命性創新，超越了以對工人不信任、工人只能服從領導而無權質疑領導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管理方式，實行無產階級政治掛帥，允許普通工人貼大字報對領導和管理方式提意見，經常開會辯論，充分發揮每個人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具體參見夏爾·貝特蘭《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與工業組織——管理以及勞動分工的變革》）
另外，科學技術的應用將會從資本的束縛中得到解放，用于監控工人的科學技術——機器大生產和大數據、云計算將會真正用于保障生產的有序性和安全性，再配合高科技帶來的參與管理和政治活動的便利性，必然使得人人可以自覺勞動和民主管理，那時監工組織生產的職能將會被取代，人人自主勞動、自由勞動的時代必定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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