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在這篇文章中，作者詳細地講述了他在電話公司的經歷，他怎么入職，怎么培訓，怎么經歷低谷，怎么開單，已經怎么被老板忽悠。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堅韌的勞動者，希望改變自己命運而付出的努力，但是這種努力，在整個資本體系下，更多只是轉化為了老板的利潤。
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回顧了自己思想轉變的歷程，從相信個人奮斗，到認清資本的面目。這樣的勞動者仍然只是極少數，畢竟“光是活著已經讓我用盡了全力”。但是，這樣的勞動者也越來越多，而作者已經經歷的思想歷程，也將成為越來越多的勞動者未來將經歷的歷程。
一、面試
2014年我懷揣發家致富的夢想南下廣州，經朋友建議找起了電銷公司的工作。懷著忐忑的心情我參加了一家電銷公司的面試。公司位于一個較繁華的商業區，剛到公司門口就聽到了嘈雜的電話聲。
做完自我介紹，面試官問了一些簡單的問題，在了解我沒有銷售經歷后，面試官又問我能不能吃苦，并且強調銷售沒有那么光鮮，要想賺錢就得吃苦。我說，“我不怕苦我怕窮”。
面試官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告訴我“銷售就是多勞多得，做的好的月入三四萬很輕松，如果運氣好碰到一個大客戶，那就上不封頂了。之前一個新員工，剛來公司不到一個月就碰到一個大客戶，當月提成20多萬”，為了增加可信度，面試官話鋒一轉，“當然運氣這個事不靠譜，我們說正常情況下，做的好的又肯努力的一個月三四萬，如果你正常月收入三四萬，哪天運氣來了碰到個大客戶，那就翻身了。”
當天的面試我聊得很好，我以為是面試官賞識我，后來才知道公司招聘銷售幾乎來者不拒。而且與其說面試官在考核你，還不如說面試官在誘導你。他們在面試中會使用各種銷售技巧，比如聽聞我希望賺錢，那么他們就會給我吹噓做銷售一個月能賺三四萬。他們一般的技巧就是抬價之后再打折：第一步，他們會說一個大的數額，比如某個幸運兒賺了幾十萬，引起你極大的興趣。第二步，他們會否定這個數額，“不是誰都能賺幾十萬，這個要靠運氣。”第三步，他們會在幾十萬的基礎上打折，給你一個足夠心動的數額。比如他們會說，“但是，一般情況下干得好每個月三四萬沒問題。”如此一來，你自己通過對比，就覺得三四萬還是可信的，而實際上大部分銷售員保持月入過萬都難。
二、入職
面試的次日，我懷著滿腔的期待正式入職，幻想著能像幸運兒一樣撞到一個大客戶，一下子翻身農奴把歌唱。
這個公司有一百多平，五十多個業務員密密麻麻地呆在卡座上。他們帶著耳機，在自己的工位上，或是站著，或是坐著，或是蹲著，一刻不停地打著電話。
公司有四個業務組，每個業務組有一個組長，我被安排在二組。我旁邊是一個胖胖的老員工，他一上午都在聯系老客戶，跟老客戶天南地北的聊著天。
上午有好幾個業務員出單。每當有人做出了業績，他們組長就會在業務廳高喊：“恭喜XX組員工XX，達成交易XX元!大家一起恭喜!”這個時候整個業務廳所有的人都會熱烈鼓掌，對做出業績的員工表示祝賀。掌聲通過電話傳遞給客戶，多數客戶會好奇，你們那里怎么那么熱鬧啊?業務員就會用非常興奮的語氣跟客戶說：“XX姐/哥，剛才我們一個客戶下單了，下了XX元。。。。”這樣就將交易的喜悅傳遞給客戶，同時也利用羊群效應逼單客戶，提高成交率。后來經過培訓后我才知道，業務員一定要用激動、興奮的語氣，讓客戶感受到這種氛圍，讓客戶自己感覺不下單好像吃了大虧一樣。
當時我還是新人，這種熱烈氣氛無疑也感染到我，恨不得我就是做出業績的那個人，被人大聲的叫出名字，喊出業績。
下午四點多，組長抽出時間對我進行了第一次入職培訓。培訓基本就是話術介紹和灌雞湯。培訓之后組長將話術本子交給我，讓我熟悉話術之后跟他申請電話號碼，開始打電話。
三、第一次打電話
第一次電話任務有300個。打電話之前，盡管我有了思想準備，但是臨到關頭還是非常的緊張。手幾乎顫抖地點下了第一個電話號碼，剛嘟嘟了兩秒鐘，自己就給掛掉了。第二個電話鼓足了勇氣自己沒有掛，一直到60秒結束，沒有接通，心理頓時一陣輕松，有點慶幸這個電話沒有接通。
在這樣緊張的狀態下，我用了一天時間打完了300個電話，除了自己掛的幾個外，大部分沒有接通，接通后對方立馬掛掉的又占了相當部分，真正能聽我把話說完的也就不到二十個，而這些人也多是禮貌的拒絕了我。
300個電話打完我一無所獲，但自己還是按業務流程對客戶進行了分類，以便后續開展工作(一般分成ABCD四類：D類就是沒有接聽或者剛接聽就掛掉的，C類是愿意聊的，但是沒有多少意向的，B類是有意向的，但是還有顧慮的，A類是成交的客戶)。
組長適時出現，幫我總結經驗，并且給我打氣，“沒事，都是正常現象，新人都會有這段經歷，害怕打電話，打電話結巴，腦袋一片空白……電話對面的人又看不到你，又不能把你怎么著，沒必要害怕……臉皮要厚起來，我們這行‘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你要像這樣，把面子裝進口袋里。”組長邊說話邊做手抹臉裝口袋的動作。完了組長還鼓勵我，“老員工每天起碼打500個電話，你才打多少，沒事，加油。要突破自己，現在是積累的時候，學習上要急，工作上要穩扎穩打。”
組長及時的心理輔導，讓我又重拾了信心。對啊，反正隔著電話，你又不能把我怎么著，又掉不了一塊肉，萬一成交了就是實打實的提成。
四、低谷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開始內練話術，外練臉皮，但是收效還是很小。我每天打幾百個電話，但是每一個電話幾乎都是一次自我摧殘，特別是遇到破口大罵的，當時都有點自閉了。但是一方面組長會及時做心理輔導，另一方面每天早會看到做得好的人拿到現金獎勵，我又覺得還是自己不夠努力，要加油。
慢慢地一個月了，我一無所獲。一天，組長找我談話，“按照規定，新人一個月不出業績就要被淘汰了，但是我感覺你做事的態度很好，打電話也努力，我給老板保證了，再給你寬限兩周，如果這兩周哪怕你開出一個小單，我就有理由留下你。為了保你，我被老板狠狠地批了一頓，我是頂了很大壓力的，你不要讓我失望，明白嗎?”
當時組長的話對我是一個重重的打擊，但又讓我感動，我跟組長保證，我如果兩周內還不出業績，我自動離職。
哎，那時候畢竟還是年輕。后來才知道，公司想開除人又不想引起反抗，一般就會來這招。你如果被逼做出了業績當然好，如果沒出單那就順勢開除你，讓你毫無怨言。
五、出單
接下來兩周，我每天下班之后反復聽別人成功案例的電話錄音，把幾乎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到了第十四天，我還沒有出業績，我很著急，這是我最后的期限，再不出業績我就要離開了，一無所獲的離開了。
當天晚上九點多，我撥打電話出去。嘟嘟嘟。。。。。。。漫長的嘟嘟聲中電話接通了。
“喂?”
“晚上好先生!我是XX公司的小李，有沒有了解過。。。。”我重復了千百遍的開場白，根本不需要再看著稿子念了脫口而出。
“謝謝，不要!”
“先生，我們公司的這個新產品有XXX的好處。。。。”
“謝謝，不要!”
一般往常到這里，我就會說：“那好，打擾您了，祝您生活愉快!”而那天我心里想著反正也出不了業績了，我就講話術一個一個挨著說，走之前也讓我說個痛快。
“先生，我們的產品真的很適合你。。。。。”
“謝謝，不要!”
“先生，您知道。。。。”
“謝謝，不要!”
。。。。。。。
“先生。。。。”繼續話術輸出。
“謝謝，不要!”
我也不知道我說了多少，客戶始終一句話“謝謝，不要!”，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這個客戶沒有掛電話。說著說著我也想放棄了，我也感覺心累了。最后我跟客戶說：“好的，先生，謝謝您沒有掛掉我的電話，這可能是我干這一行業最后一天了，因為我入這一行一個半月了，沒有出業績，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不是在賣慘，也不想給您推什么東西了，我這一個月很壓抑，每天要打幾百個電話，每通電話都被客戶拒絕，有的甚至破口大罵，每個電話都讓我心里備受摧殘，您可以當一個聽眾，聽一聽我的故事嗎?”
“你說說看。”客戶終于換了一個話，讓我備受感動。
“我其實從小性格很內向，不愛說話。。。。。。。”我跟他分享了我從小到大的經歷，我跟父母和朋友之間的故事，出來工作之后的辛酸，家里的困境。。。。我當時就想發泄下壓抑良久的心情。最后我說：“先生非常感謝您聽我把話說完，祝您生活愉快，我準備掛電話了”。
“怎么下單?”
“什么?”我當時有點懵逼。
“你不想做業績了嗎?那就算了”
“沒。。沒，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我現在教您下單。。。。”
于是我第一單就這樣誕生了，在最后期限的那天晚上。
“恭喜二組員工小李，成功開單20000元，大家一起恭喜!”我們組長高亢的聲音響徹業務大廳，隨后大家鼓掌祝賀我的第一單。當時心里挺復雜，沒有多少的興奮感，而且有點蒙，感覺有點慶幸，同時也因為第一單的成交，自己對銷售更加的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二天早會，公司獎勵了我一百元的開單獎勵，并讓我做分享。
我說：“其實這次能開單最大的感受是自己運氣好，碰到了一個好客戶，硬要我說分享一點經驗的話，我認為第一點是不要自我放棄，第二點我認為是講故事，最后我幾乎放棄了，我就跟客戶講我自己的故事，可能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講的語氣、語速、情感都是真實的，客戶也感受到了我確實講的是自己真實的故事，所以客戶被我的真誠和我的故事打動了，才下的單。我要分享的就這兩點了。另外要感謝我們組長對我的幫助和支持，也謝謝公司給我提供的平臺，和對我一個銷售小白的包容。謝謝大家”
我分享完之后，老板總結發言：“小李剛才講的很好，搞客戶就不要輕言放棄，客戶沒掛電話，自己著急掛了，怎么搞業績?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做業務就要有狼性，我們是來吃肉的，不是來吃屎的，看到肉就要咬著不放，沒有狼性，肉就沒得吃，最后屎都沒得吃。我以前搞業績的時候，為了成交一個單子，天天纏著客戶，就這樣客戶被我纏了三個月，最后跟我說，我太能纏人了，就成交了。有些老員工，現在有點驕傲自滿了，取得了一點業績就不好好搞了，就沒狼性了。你那點業績算什么，一輩子也買不起一套房子，沒有狼性就只能吃屎，狼性就是不滿足，要吃不夠。大家都要有狼性，我這里有大把的錢，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拿了!”
六、看破
就這樣我慢慢地適應了每天打電話的日子，每天都要不停地打電話，聯系客戶，或者掃電話，我的業績也慢慢穩定的下來，后來我仔細的算了一下，公司不包吃住，我能存下來的錢其實跟工廠打工一樣的，唯一一點可能辦公室白領似乎比工廠打工仔好聽一點。時間久了，也發現，其實高薪沒有那么多，每個月可能只有一兩個人能拿到三四萬的工資，一年中有個別人有運氣當月提成破十萬。
大部分人月收入不過萬，而每天工作要起碼十三個小時，這遠遠超過勞動法的規定。
在這樣的環境下，人員流動性非常大，新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我來公司三個月時間就算老人了，來公司半年后，老面孔一個手就能數的過來。而公司也就是靠這種方式強迫我們不斷加班。
有一次我接到了一個大單子，這個單子如果按照獎金的要求起碼要給我發2000的獎金，結果只給我發了1000，提成起碼要給我發20萬以上，結果老板說最后只給我發了七萬，說沒有這個平臺我也不會賺到這些錢，這次運氣好，有了這個大單子，不能一下子給你，你也要懂得回報公司，如果以后你能經常做出這樣的成績，我給你按百分之20提成也沒問題。
我本來業績還不錯，老板承諾干到過年給我發年終獎，結果年終的時候跟我說，過完年回來給我發，過完年又說拖到五月份發。這件事搞得我很窩火，做業績動力也不足了。到五月份，跟老板說年終獎的事，老板說：“你看看你，現在干的這么差，還好意思要年終獎，你腦子怎么想的?”
老板一次次欺騙讓我徹底失望，所謂狼性不過是違法的借口，所謂吃肉不過是他這只狼在吃我們這些小綿羊的肉。
這件事之后，我離職了。后面幾年兜兜轉轉一直做銷售，由電銷轉為網銷，總的銷售技巧沒變，還能一直混飯吃。
我28歲那年，從一家銷售公司辭職找工作，看到招聘要求一般都是18-28歲，我突然意識到我老了，我即將因為年齡被淘汰了，這一刻我的心里真的翻起了浪濤，這種心情很復雜。
回想起這幾年干銷售的經歷，這么多年來，我們這些銷售為了業績欺騙客戶、騷擾客戶的事，真是沒少干。但是即使這樣，身邊有哪一位業務員真真的靠銷售實現了財務自由?沒有一個。反而是老板養起了小三，給小三買房又買車，我們業務員辛辛苦苦，還不如一個小三。真正賺錢的還是老板，老板不可能讓你真的財務自由，讓你財務自由了，你還愿意辛辛苦苦工作嗎?我開始回憶起自己上學讀過，但已經遺忘很久的馬哲和毛選。資本家依然是資本家，他不會放棄剝削員工的機會。當我的青春被榨干后，他就會無情地把我拋棄。
現在我徹底離開了銷售公司，踏踏實實的找了一份工程類工作。但是，銷售的資本在壓迫人，工程的資本就不會嗎?銷售的資本讓我為了利潤欺騙客戶，工程的資本就不會嗎?這個資本的世界就是這樣，換了地方，換了工作，不過又是一個新的輪回。
七、回顧
我雖然出生在貧困的家庭，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相信努力能改變自身的命運。我小時候喜歡儒家文化，顏回安貧樂道，這對我影響很大。
在高中時期，我受網絡小說影響比較大，小說里面的各種主角，對個人享樂也不在乎，過著苦行僧一般的日子，通過個人奮斗改變了自身命運。
工作之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都認為我當前的處境，是因為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比如我以前成績很好，但是高中和班主任鬧矛盾，導致我厭學，從而影響了高考。我時常在想，如果我以前有現在的閱歷，這樣的錯誤完全可以避免，人生或許不一樣。即使是現在，我也認為造成今天的困境是因為我個人的不努力，只不過，看事情的維度更多，分析也更立體了。
我并不否認個人努力可以改變命運，但是對于家庭貧困的人來說，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改變命運的概覽也會更小一些。機會可能就那么一兩次，不允許你有任何閃失，不然失去了就失去了。而家庭條件好的，可以失敗一次又一次，他們試錯的機會更多。對于底層人來說，通過教育上大學的幾率是不公平的，因此改變自身處境會很難。
不僅是學習，工作也是這樣。我體會最大的就是在社會上翻身很難，你所有的努力創造的價值，大部分被資本家拿去了，你越努力，資本家越富有，但是生活逼迫著你必須努力，不然你就沒有收入，沒辦法正常的生活。也就是說，工作上的努力，只是讓你解決溫飽問題，卻改變不了命運。
還有教育和醫療，也許它維系了社會最底層的穩定，但它無疑造成了更大的階層固化。教育和醫療太不平等了，但它們又是如此重要，一個關乎著下一代的希望，一個關乎著現實的幸福。很多貧苦人家因為貧窮不能也不敢接受教育，而一旦這樣的家庭出現一個重病號，整個家就轟然倒塌。近年來父親身體不好，我常常賠父親看病。在醫院，我見過太多辛酸的事情，窮人生病看不起，有些人沒錢了就回家等死。有一次我在醫院一樓抓藥，聽見嘭的一聲響，我扭頭一看，一個女士跳樓自殺了，離我也就十多米遠。后來打聽到，這個女士才20多歲，有一個不到一歲的小孩，她自己患上了尿毒癥，為了不拖累家人，自殺了。
我應該說是比較堅強的，很小的時候，父母下地忙農活，我還沒灶臺高，就支著板凳給父母做飯。每年的暑假我都會幫忙家里做農活。但即使這樣，改變命運也太難了。
我現在看很多短視頻，真是成年人的崩潰只在一瞬間。我看不得這樣的視頻，情感脆弱了，容易流淚。而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太多太多，加上我自身也是社會底層，所以我對這個群體天然的有感情。
當我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后，再次重讀毛選，重新認識馬克思，我才真正體會到他們的偉大。
我現在的思想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不再那么相信個人斗爭以及資本家的那些鬼話。我的思想的變化，我歸為兩個方面，一個是社會的毒打，一個是自身的學習。這兩者結合，讓我的思想轉向無產階級。當然我現在還不是一個戰士，我現在只是無產階級的一員，我的思想認識還遠遠不夠，因為光是活著已經讓我用盡了全力。
我感到迷茫，但是我不會停止思考。打工人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在尋找，這是我除了工作外思考得最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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