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丁一因為對互聯網大廠的光環有憧憬,離開原有的職業軌道選擇進入大廠工作。在幾天前,她寫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工作場景:
有一天在公司午睡,我帶上眼罩,調好椅背,耳機里放著舒緩的背景音,將要進入另一個世界。然后,被來發水果的阿姨吵醒了。我閉著眼睛能想象得到,她推著車,把框里的水果放進間隔不遠的柜子上,以便大家都能就近自取。
這一剎那,我腦海里突然浮現的場景是,我在動物園,關在籠子里。剛才是飼養員來投喂食物,我們眼巴巴地盼望著,看著他來,看著他走。飼養員可能會談論起,這里的哪一只小猴子比較乖,哪一只比較調皮。僅此而已。我只是一只動物。
這么說,可能比較抽象,但是大概已經表明了我想要逃離大廠的理由——我想當個真實的人類,好好地說人話、真誠地表達感受、認真地做事情。這每一條,在當下的工作環境中,都是奢望。
都說溫水煮青蛙,但是在大廠的滾燙開水里,我都要被拔掉一層皮,認不得自己了,這是我想要的么?”
這樣一個“投喂動物”的場景,顯得好笑又心酸。有點科幻,又是確鑿的現實。
12月5日這個周六,丁一和另外十幾位不同身份、立場的朋友,來到三明治和職場社交平臺脈脈聯合發起了一場關于職場人的Storytelling Workshop,“你為什么(想)離開互聯網大廠?”
他們之中有在大廠工作了將近10年的“老人兒”,有今年剛剛通過校招進入大廠,做了幾個月就累得心臟疼的歸國留學生,有互聯網雙職工,戲稱自己的孩子是“互聯網孤兒”。
這些想要離開或已經離開互聯網大廠的朋友,以極大的真誠和坦蕩,分享了自己的故事,關于他們為什么想離開或徹底離開互聯網大廠。以下是其中的幾則。
為了保護他們的隱私,我們對具體大廠名全部做了模糊處理。
“我們為什么(想)離開大廠?”
“提了離職之后,病就全好了”
JAY Y
工作之后,周日變成了工作日的第一天。
我很羨慕晚9:30下班的人,因為跳槽之后,我的下班時間從晚7:30延遲到了晚11:30之后。上班那么久,公司底下的那一大片商業街,我一次也沒去逛過。只休息一天的那周,休息日早上給我家貓洗個澡,出個門晚上回來,睡醒就又要上班了。我常常想,我的生活在哪里?
但加班都還好,只是沒有生活而已。最讓我痛苦的,是那種精神折磨。
一位從另一家大廠跳來的89年同事,屬于行業的專家級別了,仍然跟我說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一樣,每天匯報日報,每周匯報周報,時刻被監督。
我每天都像一根緊繃的弓,面對龐雜的專業知識,被迫快速成長和調整適應,但是老板不會給你適應的時間,他們覺得你一上來就會才是符合預期的,不會是不符合預期的。我的老板最喜歡說,你是不符合預期的,你是不被接受的,你的投入不行,處處強調企業文化價值觀。
于是我也開始質疑自己:我真的那么沒用嗎?干什么都不行嗎?為什么來了大廠以后,我就成了廢物呢?每天一睜眼,想到要去公司,我就感到痛苦。因為持續加班,精神壓力非常大,我還去醫院看了一次心臟。那段時間一到晚上10:30我的心臟就會狂跳。
但我提了離職之后,所有的毛病突然都好了。
“公司希望你就像一個沒有思想的小孩一樣”
骨骨
我工作經驗有九年了,但其中有八年都在外企,真正的互聯網工作經驗才一年左右。
而最近的這段互聯網大廠工作,我只做了一個月就裸辭了。
大家似乎都覺得,領導脾氣不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我覺得這是不能接受的。我的領導非常情緒化,一句話不合心意就會發脾氣。我覺得在工作中這樣是不對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對待別人,也認為別人不能這樣對待我。
即使我已經有九年工作經歷,進入這家大廠時,我仍做著非常基礎的工作。公司希望你就像一個沒有思想的小孩一樣,被要求做這做那,除了做好本職工作外,不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也不能出現問題。盡管我是一個小領導和管理者,但是做的工作仍然是很基礎的,跟我手下的人沒有什么區別。
長期在這種環境下,人會失去主觀能動性,失去主動承擔責任的能力,永遠無法成長為一個成年人。
“太太因為瘋狂加班而流產,我們在同一天辭職”
沈大力
今年8月,我裸辭了。
在大廠的第一年,我的直接匯報對象換了三個,間接匯報對象換過七個。來大廠之前,其實來大廠之前,我已經有很多年相關工作經驗了,哪怕在大廠的崗位上我也做得不錯,同類項目全公司的數據紀錄至今還是由我保持。但由于組織架構的動蕩以及其他一些非工作能力的原因,我一直沒有過晉升,并且看起來根本無望。
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件家事。
我和太太當時在同一家大廠上班,我們在一起快9年了,由于互聯網的工作節奏,為了不成為喪偶式夫妻,我們當時一起加入了這家公司。今年上半年,我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公司年中大項目,全員all in,太太不得不瘋狂加大夜班,每天凌晨跨越大半個北京城通勤。
懷孕兩個多月的時候,孩子沒了。
于是我們倆下定決心,在同一天與各自的老板提了辭職。辭職完我們出去玩了一個月,回到北京。我至今還待業在家。如果有機會,我不想再去大廠做一枚受過高等教育的螺絲釘了。
“我擔心如果打了心理咨詢熱線,有可能在HR那里留下不良證據”
小游
我和妻子是互聯網雙職工家庭,996老公,996老婆,小孩基本上相當于互聯網孤兒、留守兒童。
之前有篇關于外賣員的文章很火,我也有朋友在大廠做類似的工作。前段時間,公司為了讓研發與產品團隊更了解當地市場,派他去外地做騎手跑單,就發現實際過程中騎手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復雜的情況,比如說城市交通路況非常糟糕,比如早秋就已經寒風凜冽。
我感覺我和他們其實也一樣,像一群互聯網工人,編織一張巨大的網。他們把所有人不斷編織到這個由算法組成的系統之中,最后也把自己包裹進去。這就是作繭自縛吧。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這個年紀比較尷尬了,上有老下有小,沒法裸辭,沒法說走就走,沒法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了。每周一在員工入職中心,我都能看到大批新鮮血液進來,他們的整體薪資可能比工作好幾年的我要高很多,無法不感到莫名壓力,無法不去考慮職級的未來發展機會,以及如何與這些新鮮血液競爭。
公司也有大廠都有的員工心理咨詢熱線,但我擔心如果打了電話,有可能在HR那里留下不良證據。我終究沒有去撥打那個電話。
“他們問我,你一北京人為什么要拼得跟個北漂一樣?”
橙子
我今年才留學畢業回國,加入互聯網大廠幾個月,寫代碼。
在國外時我也曾經在互聯網公司實習,周末會讀書、看電影、逛展。回國后,這些事成為一種絕對奢侈。我早上一般9點多到公司,晚上拖到10點多才走,有時甚至周末加班。有次出差參與行業大會,白天帶著任務聽會,要了解行業發展,要找內推簡歷,要寫聽會報告,晚上回來還得改代碼bug,每天忙到凌晨兩三點。
剛才JAY Y說自己心臟不舒服,有一次我也是。有天晚上室友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特別害怕,心臟狂跳得厲害,生怕自己出什么事。
大廠就像學校,你要不斷與同事進行內部競爭。因為是技術崗,工作日晚上、周末,所有休息時間我必須不停地努力學習更多東西,我覺得一旦自己停止進步,就會被周圍的人踩在腳下。所有人都是這樣,我不得不焦慮。
我周圍的同事都說:作為一個北京本土人,女性程序員,你為什么要那么努力?有句話特別諷刺,你一北京人為什么要拼得跟個北漂似的?
聽到這種話,我其實非常難受。
“說實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M女士
雖然我在一家偏硬件的公司,但是工作節奏也挺互聯網的。
我2018年加入這家公司,做HR,最近剛剛提了離職,但還在交接。我當時來的第一年,業績在整個團隊都是數一數二的。
今年我們不要求在公司加班,一般我早上8:30-9:00就到公司了,工作到晚上6點多,回家再從7:30干到10:30,周末也是在家干活。我老板給我的期望也很高,希望我能夠承擔更多工作。
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校招社招疊加的那段時間,老板覺得我做得不好,壓力特別大。那時我到了公司就會覺得特別想吐,坐在那我就想吐。
跟老板談的時候,她告訴我怎么才能做好。
我說,老板,我知道你想讓我去達到什么目標,我也知道我要怎么努力才能去到。但是說實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在那個節點,我就跟她說了這么一句話。后來就提了離職,反正也快年底了,工作三年,想讓自己休息一下。
提了離職后,身體的狀態就變好了。
“我再也不想擁抱變化了”
維維
其實我不是一個互聯網青年,我已經是一個互聯網中年了。 在互聯網大廠工作了十多年,我才發現,你的職位并不一定會隨著年齡增加而變高。在這些不同的賽場里一直工作著,不知道為什么,到了30多歲的年紀,我還只是做著執行。
今年年初,我來到了現在這家大廠,又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我們都知道,996是非常理想的狀態,而全公司其實都是“9-不知道幾點-7”。因為身體原因,我必須休假治療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在病假結束前回到了崗位,因為在這段時間內,我被動調崗三次。
我真的不想再擁抱變化了。
這些問題,大廠人想問問大家的答案
分享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在場的朋友們還各自提出了一個問題,有直接問在場某一位朋友的,也有好奇大家不同觀點反饋的。
大廠的快樂?35歲門檻?Work-Life Balance?面對這些這些曾在網上被頻繁提及的話題,大廠人們也彼此分享了不同的觀點和看法。問題沒有唯一正解,但我們看到了不同的視角和看待問題的不同可能。
不知道下面的這些問題里,有沒有同為互聯網大廠人的你也想問的。或者如果你也有自己的觀點想要表達,歡迎在留言區寫下。
維維向JAY Y和老王提問:你們在大廠時,是否也有過開心的時候?
JAY Y:其實我的感受和“開心”幾乎沒有關系……但在大廠的一個好處是,真的能夠高速成長。原來需要三天干完的活,我現在只需要一天干完。我想要堅持兩年,把自己變得更有價值,再離開大廠。但在大廠肯定不是長久之計,因為真的沒有生活。
老王:因為工作中有大量的跨部門溝通的問題,可能你的部門是傻X,做的事是傻X,但你還是會遇到工作能力強的供應商或同事,他們也會對你的工作能力表達衷心認可。最后的工作成果確實眼見為實,這是最重要的。
小園問大家:傳說中互聯網大廠的“35歲門檻”,是真的嗎?
維維:我今年30多歲了,所以能進到這家大廠,自己也覺得是撞大運了。我們的競爭力和年輕人的競爭力相比,高下顯而易見。在去優化團隊時,我們可能就是最先被“優化”的那群人。
我前一陣去看病,醫生說你這么年輕不應該這樣。我說,我33歲了。他說,33歲怎么了?33歲很年輕啊。這簡直顛覆了我對“年輕”的認知,雖然是從醫生那里得到這個評價,但我33歲竟然還可以算是“年輕”,還能跟年輕沾邊。
JAY Y問大家:互聯網行業真的沒有Work-Life Balance嗎?
小游:我覺得沒有。進入互聯網后,我從原本7點下班的的狀態變成9:30下班,996成為基礎。剛開始我以為自己不能接受長時間出差,而現在我一次出差20天,20天見不到孩子,我也接受了。我才知道人的下限是可以被不斷拉低的。如果你無法堅持自己的底線,那么你就會被動放棄你的權利。
小雪問大家:離開大廠后,你的理想狀態是什么?
JAY Y:我想去小而美的廠,最好是獨角獸,很有未來,可以一起成長。(眾人笑)確實也很難。
喵太:離開大廠之后,我想要的狀態是可以對一個具體的事負責,感受到完成某件工作具體而微的成就感。不是藏在數據后面,而是幫助到具體的人,哪怕真的只是一個人。我上一家在偏國企的公司,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沒有加班。許多創業大佬分享他們保證工作熱情的方法,都有提到就是辦張健身卡,請一個私教。現在我每天健身,在家做飯,照顧貓,多去看書。像很多大佬曾經說過的,很多答案都在書里,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思想是需要靠看書去建構的。
圍城里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活動原本預計的時長是兩個小時,但大家聊得收不住,硬生生聊了三個小時,依然有很多故事還沒機會露出水面。
活動現場除了大廠人與前大廠人以外,也有幾位對大廠抱有美好憧憬的朋友分享了他們的看法。從事藝術行業的Niki覺得自己需要被嚴格的KPI和日報周報所驅動,渴望在大廠完善的管理制度中工作。在一家事業單位工作的桃子則在今年校招時選擇了比較安穩的工作,對自己悠閑的生活狀態有些焦慮。
對于更多年輕人來說,近十年來迅速崛起的互聯網獨角獸們在科技神話的不斷鼓吹與媒體的高度曝光下,仍然閃耀著資源、機會、金錢、理想的光環。大廠中永遠不乏樂于加班的人,為了多一天的加班費,為了早一日實現可能的“財富自由”。在大多數忍受著日復一日數據流水線生活的大廠人中,只有少部分人成功逃離。
又是一座圍城。
廠外一些年輕人競爭你死我活,一些廠內人卻人渴望出走。這個現象不僅在互聯網大廠,其他行業比比皆是。不斷更新的技術和高度資本流動帶來加速的社會變遷與人類生活步調,而人們卻常常迷失在日常的瑣碎與復雜系統的規訓下,無心看城內的現狀,望不見城外的機會,更看不清自己的內心。
逃離,終究不能直接解決問題,卻是一個從被裹挾的浪潮中抽離的機會。
在泛著泡沫的湍急水花中,我們看不到前進的方向,有時候跳出水面,才能看清水有多濁,天有多寬。我們希望大家從彼此的故事和經歷中看到更多可能性。給予自己允許,讓改變真正發生,想要的生活也許并不那么遙不可及。
這一場活動,我們無意去“妖魔化”任何一方,認為大廠人的痛苦就是單一原因造成的,“如果公司怎么怎么樣,我就不會怎么怎么樣”。這是一個復雜的系統性問題,分享、討論只是一個開始,我們期待更多層面、角度的探討、研究和對話。
在活動末尾,我們還邀請大家寫下了自己的2021新年愿望,期待自己在明年的這個時候,能夠達到怎樣的狀態。很多人的共同愿望是:身體健康、做一份讓自己更幸福的工作、家庭幸福、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還有一些非常具體的,可愛的愿望。比如丁一說,她想再養一只貓咪,如果是金漸層就更好了,還有多做幾道菜,不是照搬菜譜的那種,而是自己研究出來。
小游說,他想帶著太太和孩子一起去日本看櫻花,在草坪與陽光下野餐,有機會的話,去看看煙火大會。
在這個終于到來的2020年末,我們希望用故事的方式讓這些“被困在系統里的人”,能夠走出自己原本的圈子,在自己的講述和彼此的故事里獲得一些新的思考,新的能量。
希望新的一年,他們的愿望都可以實現。
作者:中國三明治(來自豆瓣)
來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87131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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