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小韓出生在中國的一個農村。這一年,中國的決策層還在醞釀著改革的方向。1992年,總設計師南巡,中國私營企業自此突飛猛進。
1998年,小韓被父母送到村小學,開始了快樂的求學生涯。這一年,全國小學生招生人數為2201萬人。
由于父母外出打工,沒有時間照顧小韓,小韓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成了所謂的“留守兒童”。好在小韓并不孤單,他身邊有很多和他一樣的留守兒童,他們愉快地在一起玩耍。很多年后,有人統計了一下,和小韓一樣的留守兒童超過6000萬。
雖然沒有父母管,小韓還是非常懂事,他愿意學習,因為他的老師告訴他,“知識改變命運”。
一、讀完初中,就去打工
2004年,小韓上初中了,他發現好多小伙伴小學畢業就不讀書了,有些跟著父母外出打工晃蕩,有些待在村里游手好閑。一些性格兇狠的小伙伴逐漸變成了不安定因素,打架斗毆違法犯罪甚至成了小伙伴的日常。另一些溫順的小伙伴,卻成為了被欺負的對象。
2007年,小韓16歲上高中了,當年和他一起上小學的小伙伴,絕大多數都已經離開了校園。他們有的繼續流蕩,有的進了工廠,有的當了服務員。小韓是幸福的,他還在讀書。高二的時候,他的父母告訴他,別讀書了,反正讀書也考不上大學。在父母的壓力下,小韓離開了校園。
小韓在1998年上小學,當年全國小學生招生人數為2201萬人。小韓在2007年上高中,當年全國普通高中招生人數為840萬人。如果小韓能讀完高中,那么他會在2010年參加高考,當時全國本科招生人數為351萬人。
也就是說,小韓的同齡人中,有62%人甚至沒有上過高中。算上高中退學的,小韓的同齡人中有70%左右的人壓根就走不到高考改變命運這一步。就算參加了高考,也只有16%的人能夠考上本科。而能夠上一本的只有3%。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小韓還要繼續他的生活。
二、打工五年,結婚生子
2009年四萬億時期,沿海工廠大量招工,小韓來到了沿海打工。小韓晃蕩了兩年,積累了一些打工經驗,也沒攢下什么錢,倒是被中介和房東坑了好幾次。
2011年,有人給小韓介紹了一個好廠,這個廠叫做“ZY科技”。這個ZY科技是一家典型的電子行業代工廠,主體客戶為華為、上海貝爾、小米、OPPO、三星電子、和碩、Medion、中興、360等國內外知名品牌。
該公司為上市公司,網上有非常詳細的財務數據。根據財務數據我們得知,小韓平均每年創造價值13萬元,其中35%被工廠拿來養活廠里面的行政人員,9%被工廠拿來繳納租金,4%被工廠拿來支付銀行利息,6%用于繳納稅收,19%被廠里拿走作為股東的利潤,最后剩下的是小韓的工資。小韓每年到手工資3.6萬,占小韓創造價值的27%。
ZY科技財務數據推算表
小韓創造價值流向
2015年,已經在電子廠談過好幾次戀愛的小韓,認識了生命中的小美,小美也是ZY科技的普工。2016年小韓結婚了,彩禮花了20萬,把之前攢下的錢都花光了,還找父母支助了一些。
這一年小韓25歲了,工資漲到4000一月(到手3700),兩口子想在這個廠好好干。
假設:1、不考慮通貨膨脹。2、小韓的實際工資不變。(實際工資可能會慢慢漲,但期間小韓會失業、換廠,并不是任何時間都有工作,還會遇到經濟危機,實際上工資不會有明顯變化。例如,美國工人實際工資就50年沒漲。
在這種情況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呢?
由于兩人已經結婚,因此兩口子租了一個小單間,房租1000元?;楹蟛痪眯№n有了個小寶寶,我們管他叫小小韓。不出意外小小韓也是留守兒童,在老家和爺爺奶奶住,小韓平均每月往家里打800塊錢供小小韓生活。夫妻兩人吃食堂,每天40元,家庭伙食消費1200元。日常其他花銷中,水電120元,交通通信費用200元,醫療花銷平均100元,生活用品200,衣服等事項每月平均200元。一年回家一次,車票加其他費用計3000-4000元,平攤到每個月為300元。每月合計花銷4120元,每月結余3280元。
上述估算的支出數據,占收入比例為60%,比2016年中國城市勞動力調查數據的比例低。按調查數據,新生代農民工2016家庭可支配收入42609元,各種支出合計29987,其中衣食住行合計26738,總支出合計占收入70.38%。因此,事實上工人的支出應該更多。
如此一來,小韓家每年省吃減用,大致能攢下39360元。
小韓工作的那個廠,也就是ZY科技,大股東叫威哥,是大陸人,某某省人大代表。2009-2016年,ZY科技靠著千千萬萬個小韓,合計獲取凈利潤3.98億元。2017年底,威哥召開董事會,決定到內地投資擴建廠房。投資金額5億,其中自有資金3億,銀行貸款2億。威哥叫分管資金部的副總聯系銀行分管信貸的副行長,幾通電話一桌酒,兩億貸款批到手。
威哥來到內地某市考察。這是一個小城市,招商引資做得不好,一聽這么一個大項目要落戶,市長就帶著工商、稅務、發改委等部門負責人接待。各種承諾,各種優惠,各種包票。
威哥覺得不錯,就定下來在這里投資。這個投資5億的廠,在2018年建成投產。該廠又招了1000個小韓,這些小韓們的工資比之前的小韓更低,因此每個人給廠里面創造的利潤就更高。1000個小韓,每年合計為公司創造利潤3000萬(按前述報表推算),每年為地方政府創造稅收750萬(按前述報表推算),每年還能養活眾多的行政和銷售人員,還能拉動當地經濟。地方政府為了獎勵企業,給了威哥各種榮譽,包括五一勞動獎章。
社會形勢在變化,威哥經常聽到有人罵老板是資本家,他很生氣。他給別人說,“我們做企業的,承擔了多大的風險,多拿點錢不應該嗎?”
的確是這樣啊,威哥有時也會虧損,但威哥在虧損的時候照樣會給工人發工資。所以威哥經常給各種小韓說,“你看,今年公司虧損這么多,還是照樣給大家發工資,你要學會感恩。”但是威哥不會告訴小韓,資本的經營是按周期計算的,而不是按某年計算的。
威哥在某年也可能虧損,甚至虧損巨大,但是從一個經營周期來看,只要威哥不是處于嚴重過剩行業,他總是賺錢的,沒什么風險。ZY科技2015年巨虧5497萬,威哥當年召開大會說,“公司虧損5000多萬,還給你們發工資,年終還有13薪,你們要有一顆感恩的心”。但是威哥在年終大會上從來不說,公司8年以來累計盈利3.98億,而員工的平均工資幾乎沒有任何漲動。
三、人到中年,壓力山大
2026年,小韓兩口子結婚十年了,他們一共攢了將近40萬元。此時小韓35歲,準備買房了。他們這個縣城房價不高不低,大致在6500左右。小韓買了個100平的三居,首付35萬,再花裝修費5萬,貸款30萬,期限20年。按等額還款,小韓每月利息1963元,20年共計利息17.12萬元。
此時,小韓家每月能存款1317元,每年約有1.5萬存款。
2031年,小韓40歲了,小小韓考上高中,每月學費等額外支出上升,用于小孩的支出上升為每月1200元。小韓看了看銀行卡,家里共計存款7.5萬元。
也就在這一年,威哥的ZY科技憑著每年超過1億的凈利潤,成了該行業的細分龍頭。這一年,ZY科技市值超過50億,賬面現金超過1億,并且已經開了第三個分廠,這個分廠再一次招了1000個小韓。
3年之后,小韓43歲,家庭存款大致為10.8萬元。
小韓43歲那年,也就是2034年,小韓家迎來重大喜事——小小韓考上了大學。
從2034年開始,小小韓每月學費生活費用合計上升至1500元。
同樣在這一年,威哥拿出了200萬買了一個小玩具——保時捷911,獎勵他考上大學的三兒子威仔。
小小韓上大學開支有些大,小韓想和廠里面商量一下漲工資。一天,小韓找到主管提出希望漲工資,主管輕蔑地一笑,“憑你也要漲工資,你不干就走,又的是人干。”小韓無言以對,是啊,外面還有這么多找不到工作的兄弟在等著呢。年齡這么大了,出去也不好找工作,哎,小韓搖搖頭,還是好好干吧。
4年后,小韓47歲,家庭存款大致為接近13.8萬元。
2038年,小小韓也工作了,小韓家每月省去1500元花銷。此時,小韓家每月可存2100元,每年約2.5萬。
2046年,小韓和小美都55歲了,兩口子勞碌一生,終于退休了,此時他們的存款共計34萬元。退休前,他們去廠門口看了看,希望在這個工作一生的地方留個影。
在廠門口,他們看見一輛勞斯萊斯幻影緩緩駛出,透過半搖下的車窗,小韓看見威哥坐在后排,躊躇滿志地望著前方。
四、退休是不可能退休的
兩人退休后,按2017年廣東省政策,養老金合計就能拿不到3000元/月。兩人回到老家,省去房租,還清房貸,但是醫療開銷會有所增加,每月幾乎剩不下錢。
也就在他們退休的次年,威仔被威哥扶正,成了ZY集團(此時已經升格為集團了)的副董事長,全面負責對外投資和資本市場。年輕有為的威仔早就習慣了聚光燈下的生活,面對媒體的鏡頭表現得幽默睿智。
當有媒體問起威仔,ZY集團為什么不按法律給員工足額繳納公積金時,威仔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快,公關負責人岔開了話題,避免了尷尬的局面。
2066年,小韓和小美在農村度過20年退休生活后,雙雙離世,享年75歲。此時,老兩口留下存款共計34萬。當然,這些錢,還沒有計算小孩結婚的彩禮錢,還沒有計算兩人年老后看病的錢。如果這些全都算上,幾乎所剩無幾。
小韓夫妻兩人,每年平均給工廠創造價值13萬元。一生勤懇工作,35年下來,共計創造價值910萬元。
其中,廠里拿走318.5萬養活管理人員,拿走36.4萬支付銀行利息,拿走54.6萬交稅,拿走81.9萬支付廠房租金,拿走172.9萬作為凈利潤。
夫妻兩人剩下246萬的工資,銀行拿走17萬的房貸利息。國家再支付72萬的養老金(這些養老金是下一代的工人繳納的)。這些錢絕大部分被用于夫妻兩人的生活,小部分被用于撫養后代,這兩部分加起來,基本就是夫妻兩人勞動力再生產的費用。還有一部分用于購買房屋,這也是勞動力再生產的價值部分,所不同的是,留下了一份資產。
五、結語
要想留下存款,按時還清房貸,還需要工人最好只有一個小孩,并且絕對不生大病,絕對不受工傷,絕對不出意外,絕對不能遇到長時間失業。然而,中國工人很少有人只有一個小孩。更何況在中國職業病潛在患病率高達25%,希望一個工人終身不傷不病不失業,幾乎不可能。一場大的傷病,所有存款就會蕩然無存。
2016年全國工廠毒害情況調查
小韓離世的時候,想起了老板經常說的一句話,“你們要學會感恩,要不是我給你工作養活你,你哪里來的錢。”
然而,小韓看到的卻是,工人養活了老板,壯大了老板的資產,滋養了老板的后代,以及養活了整個社會。
小韓終于離世了,但在世的還有千千萬萬個小韓。千千萬萬的小韓逆來順受辛苦一生,不過留下了一副殘缺的身心,一間孤獨的房屋,一個繼續當工人的小孩。
那個被他滋養得腦滿腸肥的威哥,已經80多歲了,他還不時出現在各種媒體上,講述自己成功的經驗,其中,他最喜歡講的就是,“人要學會感恩”。
小韓、小小韓、威哥、威仔,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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