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麗女工在工廠門前合影
激流按
1993年11月19日，深圳致麗工藝玩具廠一場大火帶走了84條年輕鮮活的生命，揭開了勞動力市場化以來光鮮成績下罪惡的冰山一角，喚醒了社會各界對勞工狀況的強烈關注，促成了《勞動法》的最終出臺。中國勞動關系專家常凱教授曾經(jīng)為深圳致麗大火寫下的紀念文章《廢墟上的憑吊》文章詳細地記錄了這起災難的事故現(xiàn)場，還原了事故來龍去脈，厘清了在勞工權利保護中的各方責任，最后重倡“勞權神圣”，一些發(fā)問至今依然振聾發(fā)聵。這樣的致麗大火拒絕被遺忘，正值致麗大火26周年之際，再次刊發(fā)此文，以紀念那些被遺忘和損害的勞動者們。
1993年11月19日。深圳致麗工藝玩具廠打工者們的“黑色星期五”。中午時分，車間里一場大火驟起，正在干活的工人們被燒死燒傷竟達在場人數(shù)的1/3，其中84人命喪火海，45人留下了終身的殘疾與創(chuàng)傷。
噩耗傳出，舉世為之震驚。人們深深地哀悼那些遇難的工友們。痛惜的同時，又不能不忿忿發(fā)問：這類事故，既非難以預防的地震或爆炸，又非無法逃生的墜機或沉船，一個半機械化的手工作坊，何以一場火災竟葬送掉如此之多年輕的生命?這一惡性事故是如何發(fā)生的?這一事件又給人們哪些警示與教訓?
帶著這些困惑與疑問，懷著對遇難工友的深情與悼念，筆者赴火災現(xiàn)場和有關單位，進行了實地考察和訪談。
火無情抑人無情？
● 劫后廢墟
一棟被大火燒得斑駁陸離、滿目瘡痍的三層鋼筋混凝土建筑，死氣沉沉地萎縮在深圳市寶安區(qū)葵涌鎮(zhèn)新圍村口的公路旁。遠遠望去，猶如蹲著一個遍體黑洞的怪物。這就是深圳市致麗工藝玩具廠——一個生產(chǎn)絨布玩具的港商獨資企業(yè)——發(fā)生特大火災后的廢墟現(xiàn)場。
我們向門口的保安隊員說明身份和來意。看得出，這個保安隊員也是一個外鄉(xiāng)來的打工者。工友們遇難所帶來的悲痛與郁悶，使他失去了往日的嚴厲與刻板，只是輕輕地對我們說：“進去吧，不要呆得太久。”
進得廠區(qū)，隨著大鐵門“咣當”一聲被關閉，我們也似乎被圈禁在另一個世界：廠區(qū)局促狹小，四周被廠房和高墻圍定，墻上支著鐵絲網(wǎng)，有的地方還插著碎玻璃。失火的車間大樓的黑洞洞的窗戶內，溢出陣陣的焦糊味。空寂的院落里，除了我們走動的腳步聲，再也沒有其他生命的響動。整個廠區(qū)，一片狼藉，一片死寂，一片劫后廢墟的凄涼景象。
東西向的車間大樓緊靠著北圍墻。這棟大樓底層的四角各有一個出入口，但港商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間并嚴密控制出入車間的工人，四個出入口中有一個焊死，兩個鎖死，只有西南出入口開放。而進出西南出入口還必須通過設在門口的用鐵欄圍成的長約8米，寬僅0.8米的狹長通道。
我們從西南出入口進入車間大樓。空曠的開通式廠房內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氣息。廠房里的機器設備被燒得一塌糊涂。成堆的化纖面料，燒成焦炭狀板結在地面上。廠房內壁大片脫落，房頂?shù)跎鹊蔫F葉片，被火焰烤化后像面條一樣耷拉在半空中。按防火規(guī)定，車間必須與倉庫分設，但這個車間大樓底層的東部，就是該廠的原料倉庫，與同在底層的裁衣車間的分界，僅是一層由鐵條和鐵網(wǎng)組成的隔離網(wǎng)。
在這個倉庫中，滿滿地堆積著化纖布、海綿、纖維棉等易燃物。而開通式的貨物提升通道必須是密封式，而這棟廠房的貨物提升通道不僅是敞開式的，而且就位于車間東南角的原料倉庫的范圍內。這無異是在易燃倉庫中設置了一個引火助燃的煙筒。我們看到，貨物提升通道的內壁，已被烤成赭紅色，支撐提升機的兩根豎立的鋼軌，則被烈焰烘烤得彎彎曲曲，像兩條死蛇盤延在通道內壁上。
● 鬼哭神泣皆無奈
據(jù)安全專家的技術人分析，火災是由倉庫內隨便架設的電線明線短路打火而噴濺的金屬熔珠引燃的。
倉庫的火焰燃起后，平時毫無消防訓練的工人們頓時驚慌失措。火勢借助東北風迅速向西南蔓延。倉庫東南角的暢開式貨物提升通道，隨即發(fā)揮了極為明顯的煙筒效應，火焰順著提升通道又迅速向二樓和三樓竄去，以遍布全樓各處通道，空場和角落的絨布玩具的原料或成品為媒介，整座樓很快就成為一片火海。隨著一片尖叫聲和哭喊聲，大逃生開始了。
一樓的工人由于發(fā)現(xiàn)火情早且又可直奔底層的西南出入口，所以在蜂涌而出的過程中，雖然不乏燒傷、撞傷、擠傷者，但連滾帶爬總算是保住了性命。
二樓和三樓的工人則在劫難逃了。如果樓上的窗戶能打開跳下，雖有可能摔傷或摔死，但總還有活命的希望。然而，廠房內所有的窗戶均被用鐵條焊死，臨圍墻的北窗，在鐵條之上又覆上一層鐵網(wǎng)。我們在現(xiàn)場看到，幾處南窗都有被撬的痕跡。在北窗上，有一處鐵網(wǎng)已被揭開，但外層的鐵條要比鐵網(wǎng)更堅固。這些打工妹面對著鐵網(wǎng)鐵條根本無可奈何。我們還看到，二層廠房西頭的鎖閉的廁所門下部被攔腰撞開，也許打工妹幻想這里可以逃生，然而，廁所的窗戶也被鐵條嚴嚴地封死。
逃生無路而亂成一團的工人們，此時多么需要有人來出面組織疏散呵!廠長和各級管理人員都哪里去了?其實，經(jīng)理和廠長當時就在位于二樓西頭的工廠辦公區(qū)，這里由于有厚厚的磚墻與開通式車間隔開，所以只是受到煙霧的侵襲，但火焰未能蔓延進來。特別重要的是，這里有的窗戶設被鐵條焊死，而且，窗戶下一來多處便是與此相連接的平房屋頂，跳出窗戶，即可安全逃生。這是樓上最為安全便捷的一條逃生之路。據(jù)說，在場的領導和“白領”們，許多人都是從這里逃脫厄運的。但當時卻沒有一個來招呼和引導一下那些走投無路的打工妹們。筆者曾在現(xiàn)場勘視過。平房頂上的房瓦只是碎了有數(shù)的幾塊，顯然只是從此跳下有數(shù)的幾個人。因為沒有負責，一條逃生之路就這樣被白白地廢棄了。
● 生命之路——死亡之路
逃生只有一條路了。
這就是通過廠房西北角的疏散樓梯下到底層再沖出大海。近300名工人在毫無組織和指揮的情況下，由本能的逃生欲望支配著，瘋狂地撲向這條生命之路。
如果與西北疏散樓梯連接的西北出入口能打開的話，結局也許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但是，通向車間大樓外面的西北出入口卻被閘門鐵鎖牢牢地鎖死，即使下到底層，也必須轉過一個彎再穿過火海沖到西南出入口方能脫離險境。一些跑在前面的人不顧一切地沖出火海。膽小的人猶豫了，但不沖出去便死路一條。于是，心一橫也沖上去。許多人被燒傷了，有的被燒得遍體鱗傷。但總是有相當一部分人通過這一條路獲得了生的希望。
但不幸也正發(fā)生在這條樓梯上。
火勢越來越烈。煙霧愈來愈濃。樓梯上面的人瘋狂地往下面擠，有人被擠倒了，被壓在了下面，倒下的人又絆倒了后面涌上的人，人多樓梯狹窄又有多處拐彎，逃命人堆積成一團誰也動彈不得。而此時大火肆虐著向西北樓梯襲來，化纖原料燃燒后產(chǎn)生的滾滾的黑色有毒氣體，在烈焰的支持下從底層順著樓梯盤旋著向上竄去。整條樓梯彌漫著有毒氣體。不消片刻，打工妹中便有人窒息昏倒。而暫時沒有窒息的人被擠在那里前進不能后退不得。沒有許久，也便隨著前面的姐妹們杳杳西去。
當緊鎖的西北出入口的鐵閘門終于被人用利斧從外面劈開時。見到的情景令在場的人們無不駭然：隨著閘門被推上去，里面靠在閘門上的一片尸體轟然倒下，20余米的樓梯上，橫七豎八、密密麻麻堆積著79名打工妹和2名打工仔。經(jīng)清理，已全部中毒窒息身亡，無一生還。
● 長歌當哭祭冤魂
我們來到西北樓梯——80多名打工者的葬身處。現(xiàn)場已被勘查檢驗過，被劈開的鐵門旁，豎立著一塊白色的標志牌，上書“遇難者最多現(xiàn)場”。樓梯的內壁上，沾附著厚厚的一層黑灰，筆者用手指在墻上劃了一下，墻上便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劃痕，當時的煙霧之濃由此可見。樓梯上，散落著逃生者和遇難者的各式各樣的鞋子，布鞋、皮鞋、運動鞋，紅色的、黑色的、白色的。筆者粗略地數(shù)了一下，從三樓到一樓，竟差不多有近200只之多。也就是說.從這過去的人只有極少數(shù)穿著兩只鞋跑出去或被抬出去，當時逃命之擁擠與爭奪之慘烈也由此可見。
被煙熏得黑洞洞的樓梯死——般的沉寂。抬頭望去.樓梯頂層天花板上的一孔天窗仍然洞開著，一束亮光從那方天空中透進來，似乎唯有那里才通向光明。那80多條年輕的生命，是多么向往光明呵.然而，她們是隨著黑煙通過這孔天窗走向藍天的。我總覺得，她們不甘就此而去，她們死得太冤枉了，她們的生活還剛開始。樓梯內.似乎盤旋和回響著她們那哀切的求生呼喊和人生艱難與不幸的悲痛訴說。我站在樓梯中間心底震顫著，仰天長嘆.熱淚橫流……
● 天無情乎？人無情？
這出慘劇并非不可避免。
如果廠房的設計施工按照防火規(guī)范采用密閉式貨物提升通道.大火便不會迅速蔓延至二樓和三樓;如果廠房不是倉庫和車間合一，那么倉庫失火也不會立即危及生產(chǎn)工人的生命;如果廠方不違章接線。電線短路引起火災的隱患便可減少或避免;如果廠房內防火通道暢通。門窗不是全部封閉.工人在失火后也可自行逃生;如果起火后廠方能夠及時組織撤退和搶救，傷亡也可大大減少;甚至大火完全蔓延后，如果能有人再稍早一些劈開連接唯一的西北疏散樓梯的出入口，也不會發(fā)生81人全部窒息而亡在20余米樓梯上的人間慘劇;如果……
上述這些防火中的紕漏.早已有人指出。但廠方從未認真對待過，而是弄虛作假，敷衍蒙混，一意孤行，終至釀出大禍。從現(xiàn)象看，這次火災是由于廠方的防火措施不力，但從實質看是老板為了賺錢而把打工者的性命當兒戲。不是天無情.而是人無情。這就涉及了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一一勞工保障。
鄒家華副總理：“保護工人權利”
● 難道重返“野麥嶺”？
《野麥嶺》——一部描寫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工人生活的日本影片，這部影片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的殘酷無情和資本家壓榨工人的貪得無厭。20多年過去了，人們漸漸淡忘了觀看影片的那種感受。徘徊在致麗廠的廢墟上一種冷冷的感覺——“野麥嶺”，突然攫住我的身心。
在用鐵條和紗網(wǎng)封閉成牢籠般的車間內，一層約500余平米的廠房。密密麻麻排列著250多臺工業(yè)用縫紉機。人機單位空間平均不到2平方米。廠房內，到處都堆放原料或半成品的地方，甚至廁所也改成了倉庫。這就是工人們工作的地方。
來到工人的宿舍區(qū)。一道插滿了碎玻璃并支著鐵絲網(wǎng)的短墻，將廠—區(qū)與宿舍區(qū)隔開，一個小鐵門留作出入口。工人宿舍主要是一棟樓房，每間屋子大約有20多平方米.擺著10多張上下層的雙人床。而緊貼宿舍樓外墻臨時用鐵皮搭成的一間簡易宿舍，竟擺放了30余張雙人床，住著60多個打工妹。要想進到里面，只能在床的縫隙中側身而過。房子的每一寸空間都被利用起來了。一面破碎的小鏡子，用膠帶粘在支撐屋頂?shù)蔫F柱上。
而今，這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那些幸存逃生的人們，卷走了自己的小鋪蓋卷。那些無人收斂的遇難工友的行李和雜物，則堆積和散落在床板上、地面上、走廊上。一些書信、畫片及女孩兒喜歡的小玩意兒，隨著陣陣西風，在雜亂不堪的地上輕輕地飄浮、緩緩地滾動，使得這座本已森森然的建筑物更加滿目凄涼。
一般來說，這里的物質條件比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野麥嶺”要強。但是，問題在于，工人們一進到這里，就失去了“自我”。高高的圍墻，嚴嚴的鐵門，把這里與外界隔成兩個世界。在這里，老板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工人們不僅在工作時間必須絕對服從，在下班時間也不得隨意走出宿舍區(qū)和工廠的兩道鐵門。所有出去者，必須要填寫請假條，由主管批準。門衛(wèi)方可放行。請假條為統(tǒng)一印制，其格式為：
“致麗工藝廠請假條 現(xiàn)批準口口口因病事請假口口天時，請門衛(wèi)見條查驗放行.主管簽名口口口 年月 日”盡管這些作法被美其名曰“加強管理”，實際上無非是……
看著這張紙條，想像著打工者走出這兩道鐵門必須持條接受查驗的情景，讓人心中不由泛起陣陣悲哀。
● 《打工者之歌》
打工者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的呢?過去，我沒有更深入地接觸他們，只是走馬觀花地組織工人開個座談會，了解些情況，在座的人大都說些“形勢大好”之類的話。我相信，這也是真的，但只是事情還有另一面。
我在廢墟的垃圾堆中發(fā)現(xiàn)幾個筆記本，上面大都沒寫名字，估計是遇難者的遺物。本上多多少少記載著打工生活的感受，滿紙所浸透的是一種低沉哀婉的情緒，其中。在幾個本上都抄錄的一首《打工者之歌》顯然代表著許多打工者的心聲。
“從四川，到廣東，
經(jīng)過岳陽來深圳。
離別了家鄉(xiāng)告別了爹娘，
親人的話我牢牢記在心。
……
都說廣東好找錢，
一來就是兩三年，
一心想把家來看，
身上還是沒文線。
昨夜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媽媽來到我身邊。
雙手撫摸著女兒的臉。
我的淚水掛滿了眼前。
臘月三十那一天。
歡聚全家來團圓。
獨我一人不在家，
(因我)從小不聽媽媽的話。
過一天好比過一年，
出門是多么艱難。
無錢無米無油鹽
生活是多么困難。
從廣東，回四川，
打開窗子往外看。
四川還是山連著山，
四川還是那么美觀。”
這類“打工文學”難以見諸正式的出版物，但是在打工者之間卻流傳仍為廣泛。我曾問過幾個打工妹，特別是在四川來的打工妹中，幾乎是無人不曉。
● “姐姐。我累得受不了”
筆者搜集到一批打工妹的往來信件，原文照錄幾段：
“姐姐：……這里一天只吃兩次米飯，上午上五個小時的班，下午六個小時的班，晚上四個小時的班，我們一塊來的人都受不了。……妹：秋梅。1993年;月5日。”
“妹，我現(xiàn)在也想回家，在(再)也不想出門了，又掙不到錢，好難……好難。妹，你的病要去看.不要把錢看得很緊。有人，就有一切。不要節(jié)約，早餐、晚餐都要吃……。二姐。93年10月11日。”
這兩封通信是來自四川的姐妹倆寫的。姐姐在致麗廠打工，信是火災發(fā)生前一個多月寫出的，她想回家。火災的發(fā)生證明她信中說得對，有人，就有一切：人沒了，一切也就沒了。
“春芝姑姑這個廠還不錯，一日三餐，每天工作1 2個小時。(工資)是計時的，白天8小時每小時7角錢，晚上加班四個小時每小時1元錢。頭三個月沒有獎金.三個月之后才有獎金。……我在德誠時，那里的傘布的氣味真讓我薰得頭痛。一點也不想干。三個多月領了兩個多月的工資。由于帶工的又扣了幾十元錢，我三個多月共領到50多元錢，還有一個多月的工資沒有領。50多元錢還不夠零花的。我轉廠時向別人借了60多元……說起來也真是慚愧.我真沒有想到，出來半年，掙錢還不夠自己用。侄女新峰 ，5月24日。”
“新峰：……我也很想轉廠。但廠方恐怕不給身份證，而我用的又是你的身份證……我一天也不想在這里。在家時，我們都把這里幻想的是一個豪華的地方，而來到這里，一見只是如此。我現(xiàn)在真后悔，不勝(如)不來。姑姑。”
這是從河南同來深圳打工的姑侄倆的通信。三個月掙了50多元錢，如果不是拿著信的原件，講給誰也不會信。新?lián)Q了個廠，覺得很滿足，而這種滿足只不過是一天吃三頓飯.一天干12個小時掙9.6元工資。如此繁重的勞動，如此低微的報酬，如此容易滿足的心理，讀著這些，只覺得滿目辛酸，心中——片苦澀。然而，就是這種超低標準的滿足，春芝姑姑一一其實也不過才是個二十三四的未婚姑娘，卻永遠也不會享受到了，她在這次火災中遇難。
● “老板，我要求辭工”
到深圳來討生活的外來妹們，一般需要通過鎮(zhèn)一級的勞動管理站，與廠方簽訂勞動合同，合同期一般是一年左右。合同書是由深圳市勞動局統(tǒng)一印制的，其中規(guī)定了勞動者的有關權益。如規(guī)定：“合同期滿，本合同自行終止。合同終止后，如甲方需要繼續(xù)雇用，乙方同意續(xù)雇，經(jīng)勞動部門批準，雙方可以重新簽訂合同。”“如乙方難以適應變更的崗位和任務，可提出辭職，雙方辦理解除合同手續(xù)。”
但實際生活中，許多老板為便于控制工人。根本不簽訂合同或根本不履行合同，而是用收取押金和扣留身份證的辦法，在沒活可做時，強令你休假或直接裁員解雇，以便節(jié)省勞動合同所規(guī)定的“在合同期間，如發(fā)生停工待料，甲方每天發(fā)給乙方(2—4)元，作為其基本生活費”這筆開支。但在活緊時，無論你符合哪條規(guī)定都不會答應你辭工反正身分證押在他那里。
致麗廠不是沒活可做，而是要靠大量加班才能做完，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環(huán)境，使得許多工人都難以忍受而提出辭工，但是，想轉廠的打算是決不可明說的。在工人宿舍的亂紙中，我竟然發(fā)現(xiàn)兩份辭工申請書。其中—份寫道：
辭工書 尊敬的廠長及各位領導：您們好。我已來做3年了，合同期早巳到。現(xiàn)因家里來信叫我回去，希望各領導批準。辭工人：倪麗 93年10月4號”
另一份寫道：
立即辭工書 尊敬的廠長及各位師傅：您們好。只因我家連來幾封信，讓我回家，現(xiàn)在我也無心再干。望各位速批。辭工人：陳愛華”
這兩份辭工申請書上面涂改得很亂，顯然是草稿，抄好的正式申請想必早已送達廠方。日期是火災前一個半月左右。當然，辭工未被批準，她們也只有再繼續(xù)做下去，一直做到那個“黑色的星期五”。筆者無法得到遇難者的全部名單，但據(jù)手頭的資料，兩位辭工人中的一位已經(jīng)遇難。
● 情義何在？義在錢下！
老板投資的目的是賺錢，這無可非議。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必然要著眼于剩余價值的榨取，即加重對工人的剝削程度。這是馬克思剩余價值學說一個簡單的常識性道理。老板就是人格化的資本。在這里，150年前恩格斯那段著名的話，讀起來并不覺得離我們過于遙遠：“在資產(chǎn)階級看來.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不是為了金錢而存在，連他們本身也不例外，因為他們活著就是為了賺錢，除了快快發(fā)財，他們不知道還有別的幸福，除了金錢的損失沒，也不知道還有別的痛苦。”
平心而論，致麗廠的勞動條件和工資待遇，在外資企業(yè)中并不算是最差，致麗廠的老板，也并不能說是心眼特別壞。我沒見到這位老板，據(jù)說、老板給人的印象并非“南霸天”或者“周扒皮”，而是頗有一些溫文爾雅的風度。我注意到，在廠區(qū)的中央，老板修建了一座神龕，里面供奉著關公與財神，龕前書寫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義氣貫乾坤，下聯(lián)：精忠報日月，橫批：長庚西照。長庚者，我國民間指出現(xiàn)于西方的金星，主財。看來，老板是既不想舍棄義氣精忠，又盼望財星高照。但是，如果義氣和發(fā)財不可兼而得之，必須擇一而從又怎么處理呢?這時候，恐怕只能套用一句歌詞：敢問義在何方?義在錢下。
這對于老板說來，似乎無可選擇。但我們是否意識到了這點呢?
● 大陸不是“野麥嶺”！
老板投資賺錢，理所當然。但是，賺錢不能不顧工人死活。不能把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壓榨工人的方式搬到中國大陸來。大陸不是“野麥嶺”。中國引進外資并不是引進資本對中國工人的壓榨和統(tǒng)制，而是互利互惠，共謀發(fā)展。如果不從完善法制方面根本上解決外資企業(yè)中勞動者的地位與權利的問題，那么.類似致麗廠大火的惡性事故就難以杜絕。因為，在防火的措施等具體的技術問題之后，還存在著更為深刻的社會經(jīng)濟矛盾——勞資關系的矛盾與沖突。
對此，國務院副總理鄒家華在關于深圳致麗工藝玩具廠火災事故的指示中，明確地指出：“這是外方資本家不顧工人死活造成的 據(jù)了解不少外資企業(yè)，只顧賺錢，而安全土產(chǎn)勞動條件很不好。”并提出：“在深圳特別在外資企業(yè)中，(應)加強工會工作，保護工人權利。”這一指示，不僅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致麗廠大火在勞資關系方面的原因，而且表明了中國政府在處理外資企業(yè)勞資關系問題上的基本態(tài)度一一保護了人權利。
但是，為什么有些外方老板能夠在大陸如此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呢?其中的問題應引起各方面的重視和解決。
我們的官員該負啥責任
● 厲有為：出了漏洞，各級政府要負責
“11·19”特大火災發(fā)生時，深圳市長厲有為正在北京。接到大火的報告后，迅即乘飛機回深，直奔火災現(xiàn)場，根據(jù)中央領導的緊急指示，直接指揮善后、救災及事故處理等工作。
說來也真不順，1993年，下半年的深圳是“水深火熱，災難不斷”，深圳的老百姓都這么說。所謂“水”，是指秋季一場洪水，幾乎淹掉深圳城。所謂“火”，是指深圳在三個月之內接連發(fā)生的“8.5”油庫大爆炸和“11·19”致麗廠的特大火災，特別是“11·19”火災，一下于燒死那么多人，創(chuàng)了30年來我國火災死人的記錄。深圳的老百姓談起這件事，也都唏噓不已。嘆息之余，人們也不免紛紛議論：出了這么大的事，領導上該負什么責任，是不是應該有個說法?
老百姓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由于體制的關系，我們在許多地方.即使出了天大的問題，哪個領導都沒有責任，都是互相推諉，洗刷自己。別說“引咎辭職”，就是“引咎自責”也很少聽過。不過，這次情況有點不—樣了。
在市政府緊急召開的關于致麗火災現(xiàn)場會上，市長厲有為對這次火災的責任問題有了一個說法。他認為：“因為這些企業(yè)是我們要辦的，外商老板是我們請來的，廠是我們發(fā)證的。因此，出了漏洞，各級政府要負責……我們是政府人員，我們就不能強調老板怎么樣，首先要我們自己負責。”厲市長并明確表示：“這次事件一定要嚴肅處理。我愿意接受中央的處理。”
平心而論，厲有為剛調深圳不久，市長這把交椅還沒坐熱，作為一個負全面責任的官員似乎也難以管得那么具體;所以，讓他為此接受處理難免有些代人受過。但事情也并不盡然，既然你當了這個官，你就別怕負這個責，就是剛當一天市長，也要對這個市發(fā)生的問題負責任。當然，是非功過自有公斷。但筆者還是為厲市長的自請?zhí)幏指械脚d奮：在高級官員當中。難得有這樣的政治勇氣和政治道德。并且，厲市長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出了漏洞，各級政府要負責，政府人員要負責。
● 火災廢墟上飄揚著安全生產(chǎn)的獎旗
致麗火災現(xiàn)場。車間二樓西頭的辦公區(qū)。這里沒有遭到烈火的肆虐，但房間內已是狼藉一片、報表、文件、名冊及打工者的證件，亂七八糟堆滿一地。
我蹲在地上翻看著這些曾是外人難得一見的廣內機密文件。突然，頭上一陣“噗噗”的響聲吸引了我。抬頭一望，原來是墻上的幾面錦旗在隨風飄動。與錦旗并排的，還有幾幅獎狀。其中一面獎旗特別刺眼。這面獎旗上赫然題寫著：
“獎給1991年度勞動管理安全生產(chǎn)工作先進單位寶安縣葵涌鎮(zhèn)政府1991年12月”
特大惡性火災事故的廢墟上，飄揚著勞動管理安全工作先進的獎旗。如此反差鮮明的對此。
實事求是地說，致麗廠在設計施工之初，就存在著嚴重的火災隱患.諸如廠倉合一、暢開式運貨電梯通道、窗戶用鐵條封死等，都嚴重違反安全生產(chǎn)的要求。而開工后私接電線、鎖閉安全通道等更是加重了火災隱患。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單位，卻被評為安全生產(chǎn)的先進單位。鎮(zhèn)政府在明知自己轄下的致麗廠存在嚴重的火災隱患的情況下，竟還煞有介事地命其為安全生產(chǎn)單位，這就使得港商心安理得，不思改進，加重了火災隱患。如果事情僅僅至此，鎮(zhèn)政府盡可以以“官僚主義作風’搪塞之。然而.火災之后隨著內幕的進—步揭開，才發(fā)現(xiàn)鎮(zhèn)政府在這次惡性火災中責任的性質遠遠不只于此。
● 工人政府。還是老板政府？
1993年上半年，深圳市消防部門派出消防檢查小組，來到葵涌鎮(zhèn)送行消防檢查。初查結果。全鎮(zhèn)85家工廠和14家其它類的企業(yè)，絕大部分都存在著火災隱患，其中45家工廠都是車間、倉庫、工人宿舍(或食堂)-三位一體”。致麗廠即屬火災隱患嚴重的單位、消防檢查小組對其提出13條整改意見。而有的單位存在的火災隱患多達20余處。要認真整改必然要投入資金并影響生產(chǎn)。老板豈肯俯首聽命，所以，所有接到整改通知書的單位，卻沒有幾家認真整改，而都是敷衍對待。
在這種情況下，鎮(zhèn)政府不是積極督促廠商認真整改，而是站在港商的利益上，采取種種不正當手段，上下串通，打通“關節(jié)”，為港商騙領消防合格證。5月28日;鎮(zhèn)長曾偉東親自寫信給市消防檢查小組;要求給50家工廠發(fā)放消防合格證。信的全文為：
“市消防檢查小組：
我鎮(zhèn)經(jīng)過消防整改，目前大部分已達合格水平。根據(jù)檢查組意見，支持葵涌的經(jīng)濟發(fā)展，深表謝意。經(jīng)鎮(zhèn)研究擬同意此伍拾間廠給予發(fā)消防合格證，如不發(fā)給將會影響葵涌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港商將會集體上訪，直接向市政府投訴，我們望一同合作共同處理好各種關系，盼給予批準。致禮! 曾偉東 28/5”
此信雖短，但其中大有文章。
寫信的當日，在鎮(zhèn)政府二樓小會議室。鎮(zhèn)長主動將檢查小組提出的由鎮(zhèn)支付每人5至10元伙食補助，即每人1000至1500元左右，增至每人5000元，三人共15000元。消防檢查小組同意給葵涌50家廠發(fā)合格證。一手交錢，一手交證。鎮(zhèn)長用15000元人民幣，換來了22張消防合格證，(另28家廠由消防檢查小組發(fā)放)自行發(fā)給了消防并不合格的廠家。
一樁以工人的生命安全為代價的錢權交易，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幌子下，直接運用行賄受賄的方式完成了。致麗廠存在的13條火災隱患，只是極不徹底地整改了6條，但這已屬“合格”水平，廠名赫然列于鎮(zhèn)長所開50家工廠名單的第17位。
這里需要進一步弄清楚的是，該鎮(zhèn)為何為港商如此賣力?對此，葵涌鎮(zhèn)自己的理由是完全為了葵涌的經(jīng)濟發(fā)展，于個人甚至于鎮(zhèn)政府并無任何經(jīng)濟上的好處。他們不無委屈地說：像致麗廠這類的企業(yè)，只得到很少的廠租費和工繳費，且大部分由村里拿走，鎮(zhèn)政府沒一分錢稅收，卻擔負著治安、管理、公共設施等沉重的包袱。
多么清廉的形象!但實際上卻并非如此。僅鎮(zhèn)政府與致麗廠之間，就有一種說不清的利益關系;直接負責全鎮(zhèn)經(jīng)濟工作的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總公司與港商串通，通過簽訂假協(xié)議的辦法，在上報的協(xié)議中，規(guī)定致麗廠老板租用廠房面積500平方米，月租2500港元，在另一未上報的補充協(xié)議中，則規(guī)定港方租用廠房實為2400平方米，月租24000港元。兩個協(xié)議的租金額相差10倍，自致麗廠1988年5月建成投產(chǎn)至火災發(fā)生的5年半時間內，僅隱瞞廠房租金即達140余萬港元。致麗廠事發(fā)，假協(xié)議被揭露出來。
● 腐敗與事故同行
1993年1月，深圳市公安局消防支隊派員對火災隱患嚴重的寶安、龍崗兩個區(qū)共18個鎮(zhèn)進行為期半年的“地毯式”的消防檢查。吳XX、李XX、陸XX三人組成派駐葵涌鎮(zhèn)的市消防檢查小組。責任如此重大，本該認真負責，恪盡職守。遺憾的是，市消防檢查小組并未履行自己的責任，而只是把此項公務當成了一次“發(fā)財”的好機會。難怪在火災發(fā)生的次日，他們偷偷地溜回葵涌鎮(zhèn)找人“補寫材料”證明，妄圖以偽證來減輕他們的責任。
他們除了利用發(fā)證向外資老板明里暗里索要好處外，還借助工作關系，向鎮(zhèn)政府索取賄金。據(jù)有賬可查記載，先是，檢查小組收受了鎮(zhèn)政府給予的6000元人民幣的生活補助費，又以22張空白消防合格證，換取了鎮(zhèn)政府的15000元人民幣的生活補助費。最后，以押在手中的8家合格證為籌碼，再向鎮(zhèn)政府強行索要每人3000元的旅游費。前后共索賄受賄30000元。
一場極為重要的消防普查工作，在葵涌鎮(zhèn)就這樣可悲地告終了。公安消防部門，本來是人民的保護神，但在這里，這些腐敗分子，卻成了不法廠商的保護傘，成了制造災難的幫兇。看來，在中國，無論何時何地，只有消除腐敗，才能避免災難，因為腐敗與災難同行。
● 深圳輿論靜悄悄
“11·19”大火消息傳出，全國輿論嘩然，百姓震驚。為了更加迅速準確地報道事情的真相及其發(fā)展過程，全國諸多新聞單位的“老記”們云集深圳，以便運用輿論的作用，警示國人，以儆效尤。百姓也都引頸南望，密切關注著輿論動態(tài)。
然而，“老記”們的采訪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事故發(fā)生的當日，各地駐深記者火速趕赴現(xiàn)場，但采訪遭到鎮(zhèn)政府的阻攔，當?shù)赜嘘P官員拒絕回答記者的提問，禁止記者和當?shù)卣ぷ魅藛T與從火場中逃生的打工者們接觸。鎮(zhèn)宣傳部長聲稱，領導已有指示，拒絕一切記者采訪，由市新聞處發(fā)“通稿”。火災現(xiàn)場也被重重封鎖，記者行動受到嚴格限制。
如果說，鎮(zhèn)政府作為當事人，與火災發(fā)生有諸多干系而不愿外界得窺內情，尚可理解，但此后整個深圳輿論界也都是寂靜無聲，往常那些總是以發(fā)表頭條消息和獨家新聞而為國內同行和百姓們所注目的深圳傳媒，除了幾條簡潔得不能再簡潔的“通稿”，便再無其他任何動靜了，作為事發(fā)地的深圳輿論界怎么“感冒”了?
筆者曾親自詢問過深圳幾家報刊的“老總”：“如此重大的題材，如不盡情發(fā)揮和表現(xiàn)一番，豈不有負于社會和讀者的厚望?而且，在這樣世人注目的大事件中無動于衷，豈不有違于新聞工作者對黨對人民負責的良心?”“老總”們苦笑著搖頭：上峰有命，兄弟豈敢胡來?慚愧，慚愧。
筆者曾詢問深圳有關官員：為何如此控制輿論?答曰：為了不影響深圳的投資環(huán)境和保持深圳的社會穩(wěn)定。對這一解釋，筆者實在不敢茍同。
深圳的投資者，絕大部分來自與深圳比鄰而居的香港。香港的輿論界對于這次大火則作了極為詳盡的報道。這些報道，不乏對于受難工人的深切同情和對于不法廠商憤怒譴責，在香港及海外引起極大的反響。深圳的投資環(huán)境，主要是對香港而言，你不講，你能讓別人也不講嗎?
保持社會穩(wěn)定?深圳的老百姓眼巴巴地盯著當?shù)貍髅剑鼻星械叵肓私馐虑榈恼嫦嗯c政府的態(tài)度，但消息只能來自“小道”或“出口轉內銷”，這叫他們作何感想呢?不能不油然而生出各種疑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莫如廣開言路以興利除弊。一個社會如果輿論不開而致百姓腹誹心謗，又何有穩(wěn)定可言。
● 嚴懲腐敗：追到誰算誰！
隨著“11·19”惡性火災事故中煙霧的消散，造成這次事故的各種原因及其背景，也漸漸大白于天下。這次事故，并不只是一起單純的技術責任或 管理責任事故，而是由諸多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等因素交織在一起所形成的惡性事故，是由不法老板的殘酷無情、官僚主義的玩忽職守和腐敗分子的貪得無厭所共同促成的一樁草菅人命的惡性事故。
不法老板自然罪責難逃。對于那些官僚主義和腐敗現(xiàn)象，我們又該如何認識并從中吸取什么教訓?
葵涌鎮(zhèn)政府和駐鎮(zhèn)市消防檢查小組不用再提了，更上一級的政府部門和官員是否也負有相當?shù)呢熑文?深圳市消防支隊在消防普查中，違反了消防合格必須由支隊科、處長批準后才能發(fā)放合格證的規(guī)定，致使檢查小組發(fā)生嚴重的用權索賄、玩忽職守導致慘劇的出現(xiàn)。
深圳市有關的區(qū)、市領導，在這次事故中，應負哪些直接責任呢?
寫到這里，筆者記起，正值致麗大火事發(fā)不久，深圳電視臺播發(fā)了“中央反腐敗檢查組在深圳順利完成檢查工作，對深圳的反腐敗工作表示滿意”的頭條新聞。聽到這個消息，人們是欣慰?還是……?但許多人明白地表示了這樣一個愿望：反腐敗不要走過場。
重倡“勞工神圣”
● 打工妹價值幾許？
大火過后，可憐的打工妹們，死者已渺渺西去，生者尚驚魂未定，原住的廠區(qū)宿舍作為事故現(xiàn)場不能再住下去了，凄凄惶惶的火海逃生者被集中安排在葵涌文體中心內。為“安全”起見，中心大鐵柵欄門緊鎖，保安人員嚴密“看守”。打工妹們被嚴肅告之，不得隨意與外人亂說有關火災的情況，否則后果自負。
我真不明白：本來是受害者，可怎么變得像是……
生者如此，死者如何?
死者善后撫恤的工作，很順利地結束了。其順利的程度，連主持此事的同志都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那些遇難者的家屬，從四川、從河南、從湖北、從湖南、從那些尚未開發(fā)的窮鄉(xiāng)僻壤，來到這塊曾令他們怦然心動的富饒之地，但是，這塊地方帶給他們的，并不是富裕與希望，而是災難與死別。
筆者接觸過一位遇難者的遺屬。他是從四川來接他的女兒的。一副憨厚的農(nóng)民模樣，年紀約有50來歲，面部表情木木怔怔，嘴里翻來覆去的只是一句話;“當初真不該讓女娃兒來呀!”眼中已經(jīng)不再流淚，茫然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前面。
筆者了解到，火災遇難者的撫恤金，根據(jù)地區(qū)和家庭狀況的不同，每位由2萬元到4萬元不等。也許這一筆錢在那些“邊、老、貧、偏”地區(qū)的老百姓眼里，尚算是一個大數(shù)目。然而，在那些老板和大款們的錢袋里，只不過是一桌酒席的開支。
在這里，筆者所計較的并不只是撫恤金的數(shù)額多少，而是勞動者的基本地位和基本價值。既然你老板運用國際慣例到內地來投資賺錢，那么出了問題也應參照國際慣例的賠償原則承擔責任。在市場經(jīng)濟的國家和地區(qū)，一個中小企業(yè)，不用說出了這么大的事故，就是幾個人的傷亡，就可能使企業(yè)破產(chǎn)。報載，某國外大公司由于產(chǎn)品質量所造成的用戶索賠額竟高達40多億美元，，企業(yè)破產(chǎn)都不抵債務，還須負有連帶責任單位共同償付。可致麗大火的84條人命卻還不值一棟二層洋樓。
● 托起特區(qū)的太陽方陣
特區(qū)，其經(jīng)濟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發(fā)展。而作為特區(qū)代表的深圳的經(jīng)濟發(fā)展，更可以說是一個奇跡。10年來，深圳的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和國民收入總值，幾乎每年都是以近40%的幅度遞增。昔日荒涼的邊陲小鎮(zhèn)，而今已是具有國際水準的工商大都市。這其中原因，固然離不開黨的開放改革政策以及先進的管理與科技，但是，沒有千萬個打工者的直接的勞動，任何好政策、先進的管理和科技，都不會轉化為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力。
在深圳，常住人口為260.9萬，其中有180多萬為沒有當?shù)貞艏耐鈦泶蚬ふ撸@些打工者，在“三來一補”和“三資”企業(yè)的職工中占98%，在建筑行業(yè)占92%，在商業(yè);服務占86%。因此，說到深圳人，首先的和主要的應該是這些“勞務工”，他們不僅已占深圳總人口的70%，而且;他們是深圳社會財富的主要的直接創(chuàng)造者。深圳的百萬勞工，平均年齡不到25歲，一個名叫安子的從打工妹中脫穎而出的“打工妹作家”，將這百萬勞工群體，形象地稱之為“流動的太陽方陣，流動的青春部落”。正是這一龐大的太陽方陣，用自己青春的臂膀，托起了一個輝煌的特區(qū)。
但是，深圳特區(qū)勞工們的工作和生活狀況如何呢?對于這個問題，原深圳市委書記李灝曾不無憂慮地談道：“今天我們都知道特區(qū)好，特區(qū)美，可我們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得來的嗎?不要忘記還有100多萬臨時工，是他們給我們建設了這一切，而他們現(xiàn)在生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我們住在三室一廳的房間里，是很難體會到他們的苦楚的!”李灝書記的這番話，其情也切，其意也真。我們是應該了解和體會一下勞工們的苦楚。
● 天涯淪落淘金夢
從內地涌到深圳來的百萬勞工，幾乎每一個人都懷揣著一個發(fā)財夢或發(fā)展夢。然而，靠著打工能熬到經(jīng)理階層的或者能夠逐步自立門戶的簡直是鳳毛麟角。
筆者手中有一堆隨意搜集的致麗工藝廠的工資條。在這50多張工資條中，收入最高的是叫孫淑妮的女工，全月收入629.70元。收入最低的是位叫張廷玉的女工，全月合計收入139.60元，扣去伙食費35元、住宿費3.59元、勞務費l元、罰款19元、押金10元、其他40元，實得工資33.10元。另—張名為張廷蘭的工資條顯示該人當月實際工資35.20元。其中除2人當月出勤不滿外，50人均為30天或3l天，平均月工資260元左右，即每天干12個小時左右，收入不到9元。
像致麗廠這樣的工資水平并能兌現(xiàn)的，在深圳當屬中上水平。據(jù)1993年10月深圳市組織的勞務工大檢查的結果，在勞動報酬方面，有40%低于深圳市規(guī)定的最低工資標準。工人的加班時間平均每天3-4小時，最高的每月達150小時。但加班費有的每小時只有5角，有的甚至一分沒有。而工資拖欠則是一種普遍妁現(xiàn)象，老板有錢故意不發(fā)，有的拖欠3--4個月之久，用這筆錢沒入周轉或坐吃利息。此次檢查，僅南山—個區(qū)就發(fā)現(xiàn)拖欠和克扣工資達500多萬元。
對于廣大工人來講，深圳并非淘金地。報載，1994年春節(jié)期間從深圳匯出個人匯款達9億，其中半數(shù)為勞務工所匯。4億多元，聽起來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然而除以180萬這個龐大除數(shù)，每個勞務工平均才200多元錢。
● 青春部落的青春奉獻
深圳，是個青春部落，這里，平均年齡不到25歲。那些結了婚或年紀稍大一些的外來妹，是很難找到工作的。許多工廠，幾乎都是清一色的20歲出頭的女孩。這個年齡的女孩精力旺盛、反應敏捷且又無家室拖累。老板賺的就是這種青春錢，而打工者們，則是在用青春賭明天——過長的勞動時間和過重的勞動強度，使他們超前地消耗了自己的體力和精力以致過早地衰老。
筆者曾參觀一個合資的電子廠，工人的工作主要是在放大鏡下從事微電子元件的繞線與組裝。同行的職業(yè)安全與衛(wèi)生專家詢問工人，工作期間和下班后有無恢復和保健視力的活動和措施，工人回答從來沒有過。再詢問廠方有關人員，回答則支支吾吾。這位專家說，這類的生產(chǎn)必須要有視力保健措施，否則，用不了兩個月，視力便會嚴重受損并將為害終生。筆者在放大鏡下看了一會，只幾分鐘，便覺得眼睛累得受不了。但在這工作的小姑娘們，一干便要十來個小時。而這個工廠的勞動條件還是比較好的，當?shù)卣亲鳛楹玫牡湫驼埼覀儏⒂^的。
筆者在深圳參加過二個打工者的座談會，會上，筆者問在座的人打算在深圳干多長時間。回答者中，竟沒有一個打算長期干下去的，或說干干看，或說兩三年。后來我才明白，不是她們不想干，而是幾年之后就干不動了，而且老板也在榨干其青春血汗后不再讓干了。
深圳，平均25歲的年齡，是—個令人驕傲的現(xiàn)象，還是—個令人擔憂的現(xiàn)象?反正這種社會年齡結構，是一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在這—現(xiàn)象背后所蘊含的，正是百萬勞工這—龐大的。流動的青春部落”的奮斗與犧牲、艱辛與奉獻。
● —盤沒有串起的珠子
180萬的深圳勞工，這是—個怎樣的數(shù)目呢?——1919年，中國的產(chǎn)業(yè)工人數(shù)目為260萬，這個數(shù)字，構成了中國共產(chǎn)黨賴以建立的階級基礎。今天深圳的勞工數(shù)目，已為當時產(chǎn)業(yè)工人數(shù)的70%，但是，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工人們已經(jīng)具備了作為成功因素之一的人數(shù)，但是只有當群眾組織起來并為知識所指導時，人數(shù)才能起決定勝負的作用。”深圳。三資”企業(yè)職工基本上處于一種無組織的狀態(tài)，因而，他們在自己利益的維護及其社會作用的發(fā)揮上，與自己人數(shù)的比例相差甚遠。
據(jù)統(tǒng)計，在深圳“三資”或“三來一補”等勞務工聚集的企業(yè)中，工會組建率為20%多，會員人數(shù)僅占勞務工總數(shù)的10%左右。許多工人不知工會是干什么的，在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候，不知去找工會或者找不到工會或者找到工會也解決不了問題。因而，在愈來愈激烈的勞資矛盾中，絕大多數(shù)情況老板有資本作后盾，工人則完全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在已經(jīng)成立工會的外資企業(yè)，情況怎么樣呢?有的能為維護勞工權益發(fā)揮作用，但相當一部分為徒有其名，其中甚至有一部分為“老板工會”或“掛名工會”。我到過一個工業(yè)區(qū)，這里有400多家外資企業(yè)，建工會的有60余家。其中工會主席絕大多數(shù)由廠長或經(jīng)理擔任。 在—個座談會上，—個廠長兼工會主席侃侃談道：“工會既要維護工人的利益，也要維護老板的利益。工會要對雙方負責。”筆者忍不住問了—句：“如果工人和老板的利益相沖突，工會維護誰的利益?”發(fā)言者張口結舌，場面極為尷尬。而據(jù)鎮(zhèn)工會主席介紹，那些廠長、經(jīng)理所兼任的工會主席，在勞資利益沖突的問題上，沒有敢開罪老板的。這種現(xiàn)象，嚴重地侵害了工人的組織權益。如致麗工藝廠，本沒有依法組織工會，廠里沒有工廠委員會，沒有會員，而廠長卻有—個“兼職工會主席”的名義。這個“主席”對工人有什么用處呢?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工人沒有組織，老板倒有組織。什么;“港商聯(lián)誼會”、“投資者協(xié)會”、“老板聯(lián)誼會”卻不少。
據(jù)悉，深圳市總工會目前正在全力加強外資企業(yè)中組建工會的工作，并同時對那些“老板工會”和“掛名工會”進行清理和整頓。
● 勞工保護——特區(qū)發(fā)展的當務之怠
勞工，并非是一個貶義詞，這是中國工人運動和國際工人運動中的一個通用的概念。早在80多年前的“五四”運動中，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蔡元培先生首先喊出了“勞工神圣”的口號。此后，“勞工神圣”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動員和組織廣大工人群眾的號召與方針，調動了浩浩蕩蕩的階級隊伍。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92年至1993年，深圳工人利益被侵害而投訴的有7000多宗，勞動爭議案件1000多起，集體上訪和罷工100多次，涉及數(shù)萬人。其中，連勞動條件并不算最差的致麗工藝廠，都曾發(fā)生過3次罷工斗爭，并且勞動爭議與沖突，正處于一種擴大和加劇的趨勢中。這種狀況，引起特區(qū)政府的極大關注。1993年5月28日，深圳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該地的勞工保護條例——《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勞務工條例》。
以致麗工藝廠的勞工慘案為契機，政府、雇主和工會應該在勞工保護的問題上加強溝通與合作，切實履行自己的責任和義務。
尤其是各級工會—勞工利益的代表者和維護者，如何有效地代表和維護勞工的利益，已成為工會特別是特區(qū)工會的最基本的任務。在效率與公平的天平上，工會應毫不猶豫地加大公平的砝碼。保護勞工，協(xié)調和穩(wěn)定勞動關系，是工會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基本作用。組織勞工，使之成為一個有組織的社會力量;教育勞工，使之提高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服務勞工，切實為其說話和辦事，這不僅是工會的責任和義務，更是工會實現(xiàn)改革發(fā)展和穩(wěn)定的方針。
原載于《中國工人》雜志1994年第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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