灄水農夫:死亡與重生
——紀念打工詩人許立志
打工詩人許立志縱身一躍,如同一道瞬息滑過天空的閃電,將生命永遠定格在24歲的年輪上。詩人已逝,但其意義顯然不僅僅是富士康N連跳多了一個冤魂,他像是一個時代的宣言者,更確切地說他建造了一座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生命的紀念碑,用血寫的詩歌構建的紀念碑。
像千千萬萬打工仔、打工妹一樣,許立志告別家鄉農村,來到南中國那片伴隨改革春風“聚起座座金山”的地方,追尋生活的夢想。夢想的藍天盡管很誘人,然而太高,以至想觸摸一下都不可能。現實提供他的舞臺只有流水線,而許立志的絕大多數詩歌正是誕生于此,冷冰冰的流水線擊碎了他的夢想,卻喚醒了他的詩歌激情。
對于工業時代流水線異化人的勞動,同時也使勞動者異化的深刻內含,之前已有無數的藝術家用種藝術形式加以表達。其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或許要算卓別林主演的電影《摩登時代》,其運用的夸張、荒誕、滑稽表現手法令人拍案叫絕。對比許立志的詩歌,我們頗能發現某些相通之處,其表現的不是正是中國特色的“摩登時代”嗎!
“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這樣站著入睡”(《我就那樣站著入睡》);“流水線上,我的身姿如站似跪/它晝夜流動使我幻覺/空洞眼神照耀著的/是一碗孟婆湯還是一條忘川河”(《尋覓》);“不知疲倦地,搶,搶,搶/直到手上盛開著繁華的/繭,滲血的傷/我都不曾發現/自己早已成了/一座古老的雕像”(《流水線上的雕塑》);“流動,流動/物料與我的血液一起流動/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老繭夜以繼日地成長/啊,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
緊張的動感節奏與勞動者內心的沉悶死寂,以及快速運轉的流水線和一成不變的絕望生活構成了強烈的反差,再深刻不過地揭示了勞動者成為機器的奴隸這一現實,且遠遠不止于此,“古老的雕像”、“兵馬俑”這些鮮明意象,賦予了勞動者被異化更深層的含義,他們作為“活”的人的意義不復存在,而只是徒具人形的木偶,被一種強大的權威力量所驅使的機器部件而已。顯然在這種境況下,人的靈魂變得多余,甚至成為負累,這也就預示了一個內心豐富的人與工業機器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對立,逃離與抗爭,放逐與回歸,一切象是一場不可避免的宿命。
正像現實中的詩人,既逃不出富士康的生產線,也逃不出死亡的宿命。而宿命,似乎是古往今來藝術表達的一個傳統內涵,在深層次的哲理邏輯下,將敘事對象藝術化地展現,總能讓主題獲得升華的效果。同樣在許立志的詩中,亦充滿了宿命的氛圍,而它又是以死亡的意象展現出來的。死亡從來都是極具象征意義的藝術元素,與宿命的哲理契合,就愈發顯示出一種神秘主義的藝術效果,突顯了詩歌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在一些人看來,天才詩人似乎大多與死亡如影隨形,甚至讓人分辨不出是死亡毀滅了詩人,還是死亡成就了詩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死亡往往更容易讓詩人的精神獲得永恒的價值。詩人自殺現象的普遍自然有其內在邏輯,在此無意也無須更深闡述,僅就一般感受而言,一個人內心愈敏感則愈容易走向極端,而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敏感卻是必須的藝術稟賦。
作為詩人的許立志無疑是極其敏感的,他把生活的體驗化作了一排排躍動的詩行。雖然他的詩不是死亡之詩,而是靈性之詩,但正如上述,死亡的象征意象在其詩中幾乎隨處可見。
“他這么說的時候,我正在一旁/愜意地打造一副/屬于自己的棺材”(《詩人與匠人》);“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顧”(《進城務工者》);“最后一根請保管好/等明年今日天黑時/插到我荒草萋萋的/墳頭”(三根骨頭);“每當我打開窗戶或者柴門/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蓋,緩緩推開”(《出租屋》);“以便有充足的時間/站在鏡子前/好好整理自己的遺容”(《入殮師》)——
的確,對于死亡他是以一種異常冷靜乃至于調侃的態度,像是一個智者參透了人生的真諦。他甚至在詩中一再預示自己死亡的場景,如《我知道有那么一天》,看起來不厭其煩、細膩平淡的敘述,卻把死亡的本來意味反襯得更加鮮明。《我一生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我彌留之際》這兩首詩更是寫出了渴求與無奈,理想與現實的殘酷對立,讓生命也變得飄乎起來。對于命運,詩人軟綿綿的語言似乎并沒有表現過多的激憤,卻反而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震憾力量。可以說,死亡的寓意始終貫穿他的詩行,也是詩人樂意表現的對象。《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已經隱喻了自己的歸宿。作為流水線生產機器的一部分,打工者確實就是一顆不顯眼的螺絲,即使墜落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機器仍在轟鳴,流水線仍在高速運轉,日子仍然周而復始,生命的意義在這里被無情地消解。
與死亡的象征意義伴隨而生的是“血”的象征意義,而詩人筆下的血,渲染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可說是觸目驚心,極度的夸張以致于荒謬的意境,幾乎達到想象的極致。“剩下的血,涂滿長城——恰似杜鵑啼血,漫過高樓林立/最后屈膝于生活,凝固為冰”(《血》);“一滴滴在打工路上動的血/被城管追趕或者機臺絞滅的血——我談到血,天空破碎/我談到血,滿嘴鮮紅”(《我談到血》)血是什么?血不正是生命、人的靈性載體嗎?就這樣被極度的扭曲和踐踏,也就喻示著活生生的勞動者靈魂的慘痛,被工業機器殘酷地吞噬。
也許我們不必強求許立志作為詩人的抗爭,盡管作為普通勞動者的苦難他已飽嘗,僅僅從那些留存的詩歌中,我們不是也能發現苦難的秘密嗎?不錯,作為個體的許立志,或許無法擺脫自己的宿命,從容走向死亡。但與此同時,他卻回歸到了階級,不再是一個流浪的靈魂,他的生命在階級里得到了重生,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幸運。
我們說,他確實是用詩歌構建了一座包括富士康N連跳打工者在內的千千萬萬普通勞動者的紀念碑,他也必將用死亡的宿命喚起一個階級的重生。現在以至今后的人們,讀他的詩就如同讀一段時代的歷史,那些沉重的死亡氣息、灰暗的流水線生活還有隱秘其中的渴望之光,將給多少良知的心靈以啟迪和慰藉。
新的一天終將到來!
2015-5-21
人物介紹
許立志,1990年生,廣東揭陽人。喜愛文學,尤愛詩歌。作品見于《打工詩人》《打工文學》《特區文學》《深圳特區報》《天津詩人》《新世紀詩典》等,生前在深圳打工。
許立志最初寫的幾首詩發表在《打工詩人》上。在《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里,許立志如此描述當時的生存狀態,“流水線旁,萬千打工者一字排開/快,再快/站立其中,我聽到線長急切的催促”,他感到“既已來到車間/選擇的只能是服從”,更感到青春無情的流逝,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在你懷里/被日夜打磨,沖壓,拋光……”。對于許立志去世的原因,作家韓慶成在其微博發文悼念并透露,許立志因工作、生存等原因,曾有消極情緒。去世前發表過的一首詩只有兩句:本命年真的是一道檻\我怕自己過不去。
2014年10月1日墜樓身亡,警方疑為自殺。生前留下最后一首詩《我彌留之際》寫道:我來時很好,去時也很好。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