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此文原載《黨史博采》2014年第四期,后被《作家文摘》等多家媒體轉載。最近在微信看到有人轉發此文,但打開時微信管理方稱:“此內容被多人舉報,相關內容無法進行查看。”因此將該文再發一次。
我國著名翻譯家傅雷先生,在1957年3月12聽了毛澤東在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后,情不自禁被感染。他寫信給兒子傅聰描繪當時的情景:“那種口吻,音調,特別親切平易,極富于幽默感,而且沒有教訓口氣。速度恰當,間以適當的pause(停頓--筆者注)。筆記無法傳達。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
“隱而不露”與“下回分解”
傅雷所說的“隱而不露”,是毛澤東在說服人方面的話語特點之一。我國著名作家嚴文井先生在延安時曾與毛澤東交談過一整天,深深感受到了“隱而不露”的力量。他回憶道:“我從毛主席的窯洞里走出來,天已經黑了。我頂著星光往自己的窯洞走,你猜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忘了,那時的我,是從白區來到延安的小有名氣的作家,自負得很呀!可是當時我回想著和毛澤東相處的一幕幕,我心里說:這個人呀,現在他讓我為他去死,我都干!……我也很奇怪他拿什么征服了我。……其實他那天沒講一句馬列,講的都是天文地理世態人情,他是百科全書,無所不知,可是他不把馬列掛在嘴邊上。但你事后細想,講的都是馬列呀,他把馬列全融會到中國現實中啦!當時我就認定,跟著這個人干革命,革命肯定有希望!中國肯定有希望!真馬列呀,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當然不是所有和毛澤東談過話的人都能接受毛澤東所有的看法和觀點。遇到這種情況,毛澤東在適當的時候說出“下回分解”。
我國著名學者梁漱溟先生,在1937年“七七事變”后,親眼目睹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的的慘象。他對蔣介石領導的抗戰不抱希望,對中國抗戰的前途充滿了悲觀。于是他于1938年1月到訪了延安。他當時在思想上是一向同情共產黨為民族奮斗的精神而同時又反對共產黨的階級斗爭主張。
毛澤東關于抗日持久戰的談話使梁漱溟佩服得“五體投地”。梁后來回憶說:“這篇文章(指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筆者注)那時還沒有發表。他就是以這篇文章內容來說給我的。說中國一定勝利。我聽他的談話,把我心中的煩悶一掃而光。”這次訪問延安,梁漱溟和毛澤東談話共八次,其中兩次是通宵達旦。當把話題轉到階級斗爭問題上時,兩人激烈爭論起來,有一次從前一天傍晚一直爭論到次日天已大亮之時。末了,毛意味深長地對梁說:“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們今天的爭論可不必先做結論,姑且存留下回分解吧。”
十多年后的1950年春天,梁漱溟認真思索了他在延安時與毛澤東發生的那場爭論,面對在戰火中誕生了新中國的這一事實,他在作了一番考察之后,于1951年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兩年來我有了哪些轉變?》一文,對自己作了一個總結。在這前后,他又寫了《何以我終于落歸改良主義?》等文章,送給毛澤東看。梁漱溟在文中毫無保留地說:
“若干年來我堅決不相信的事情,竟然出現在我眼前。這不是旁的事,就是一個全國統一穩定的政權竟從階級斗爭中而建立,而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曾經估計它一定要陷于亂斗混戰而沒有結果的,居然有了結果,而且結果顯赫,分明不虛。”
梁漱溟在事實面前,終于承認了毛澤東的觀點是對的,而自己是錯的。
有“幾層意思”的話語
毛澤東的著作《實踐論》和《矛盾論》享譽世界。他那哲學思想極具特點的思維方式也經常滲透在他的講話之中。所以凡是接觸過他的人,大都會體會到他嚴密的邏輯思維方式及語言的含蓄與多層次的含義。這種語言有時表面上是很直白的,但理解其內涵對一些人來說卻要費點功夫,要去思考,去琢磨,去咀嚼,去品味,有的還可能永遠不會準確全面地體會出來。
美國著名政治家基辛格對此深有體會,他說:“后來,我慢慢地捉摸到毛澤東的談話有幾層意思,就像紫禁城內的庭院,一個比一個深地套著,除了比較略有變化以外,沒有什么區別,而他那個意思只有在長期的思考以后才能總體把它抓住。”
毛澤東在1957年11月18日在莫斯科有篇講話,其中談到了如何應對帝國主義核訛詐的問題。毛澤東說:我們要爭取和平。但是想發動戰爭的瘋子,他們可能把原子彈、氫彈到處摔。全世界二十七億人口,可能損失三分之一;再多一點,可能損失一半。不是我們要打,是他們要打。我們希望和平。但是如果帝國主義硬要打仗,我們也只好橫下一條心,打了仗再建設。每天怕戰爭,戰爭來了你有什么辦法呢?
毛澤東發言的本意對中國人來說并不難理解,當時在座的“宋慶齡發出會意的笑聲”。但據說在場的外國人卻覺得有點驚奇,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以至于后來還出現了一些誤會。針對這個誤會,我國著名中蘇關系歷史研究專家、《中蘇關系史綱》主編沈志華2008年在接受采訪時特地指出:“他(指毛澤東)說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是說中國死3億人沒關系(經查毛澤東講話原文,沒有這樣的表述,估計是沈志華按‘損失一半’的說法推算的---筆者注),而是表示一個態度,就是,中國不怕核威脅,你用原子彈嚇不倒我。這是毛澤東慣用的講話方式。后來西方媒體根據這句話把毛說成是戰爭狂人,這是一個誤會。”
實際上毛澤東的發言就是那個年代中國老一輩革命家長期形成的共識:在喪心病狂的戰爭販子面前,一味退縮是避免不了戰爭的;隨時準備以戰止戰才是更可行的。
毛澤東曾多次“感謝”過對手,比如蔣介石、何應欽、艾奇遜、杜勒斯和赫魯曉夫,還有日本和美國等。這種“感謝”淋漓盡致地體現了中華文化中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哲理。
比如對蔣介石這個老對手,毛澤東就說過“感謝美國人給我們運來一批重炮,當運輸大隊長的是蔣介石”,“我們得感謝蔣介石,蔣介石是我們的‘運輸大隊長’”等。作為當年堅決支持蔣介石的美國政府,實際上也認同毛澤東的這個說法。
1948年底,蔣介石的國民黨部隊被人民解放軍的打得焦頭爛額,蔣介石頻頻要求要求美方提供經濟和軍事援助。
盡管杜魯門早就對蔣介石失去了信心,但在美國國會中得過蔣介石集團好處的議員的壓力下,還是派了經濟合作總署署長霍夫曼作為“特使”訪華。抵華的第二天上午,霍夫曼與蔣介石政府的“美援委員會”官員王世杰、葉公超等人舉行會談。會談中霍夫曼說道:“既然你們對美援追得這樣緊,我就直言相告,我們過去對中國的援助并不少,既有錢,又有物,還有武器,但蔣委員長太無能,未用好我們的援助。最令我們總統和國務院官員傷心的是,我們援助你們的許多武器、物資已落入共產黨之手。如果我國政府再像先前那樣援助你們,你們豈不垮得更快?”霍夫曼的一席話,讓在場國民黨高官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但是毛澤東說過幾次“感謝日本侵略”之類的話,在當時還是引起了一些波瀾。因為毛澤東用的是反諷語言藝術,而反諷的特點是往往單純從字面上不能了解其真正要表達的事物,而事實上其原本的意義正好是字面上所能理解的意涵的相反,通常需要從上下文及語境來了解其用意。所以,只要把毛澤東的原話看全面了,再回顧一下那段歷史,就可以由表及里,從字面層進入到內涵層。
現在引用毛澤東的一次“感謝”講話。這是1960年6月21日毛澤東同日本文學代表團的談話.毛澤東說:“中國地方大,打了十年內戰。以后同日本軍閥打仗,又和蔣介石合作。 我同很多日本朋友講過這段事情,其中一部分人說日本侵略中國不好。我說侵略當然不好,但不能單看這壞的一面,另一面日本幫了我們中國的大忙。假如日本不占領大半個中國,中國人民不會覺醒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們要‘感謝’日本‘皇軍’。”
這段話先肯定了“侵略當然不好”,是“壞”的,然后一分為二地分析這件事。因此理解這個講話的本意也并不難。但是,當年由于種種原因,一些海外媒體引用的內容不全面不連貫,在海外華人華僑中造成了一些誤解。著名美籍華人歷史學家黃仁宇專門從哲理的角度作過解讀。他在《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中寫道:“此語(指毛澤東談話--筆者注)曾給海外華人相當反感。然毛提出歷史上長時間范圍之因果關系,只是事后看來如此,并非事前設計如此,或事態過程中指示應當如此。他的見解與蔣介石所敘‘今日認為惡因或適為他日善果’(1944年5月31日)出于同一角度。”
當然,如果把毛澤東的講話內容與相關的歷史背景聯系起來看,就可以更深刻地理解這個“感謝”的哲理。伊佩霞(Patricia Buckley)女士是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她所著的《劍橋插圖中國史》被業內人士認為“總有一天會被視為經典”。她在該書中的《共產黨人的勝利》一節中是這樣看待日本侵略對中國民眾和中共的影響的:“民眾的支持對共產黨的勝利是至關重要的。從這一角度來說,日本的侵略為中國共產黨創造了贏得支持的大好時機”
幽默和博聞多識的說名道姓
古今中外偉人中的話語藝術高手不少,但時常以“說名道姓”為話題的則非毛澤東莫屬。在與不相熟的人交談時,毛澤東會以此來拉近距離;而與親密戰友、黨內同志們在一起時,他也會以此為情感交流點,來交流思想。有時望名生義,有時說文解字,有時溯源人文地理,有時還涉及改名等等,于談笑風生中留下了許多佳話。
毛澤東一生有過幾十名衛士,他與其中三名衛士的初次交談的說名道姓是很有意思的。
李銀橋跟隨了毛澤東十五年。當年毛澤東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叫什么名字呀?”
李回答:“報告主席,我叫李銀橋。”
毛澤東又不緊不慢地問道:“李、銀、橋。嗯,哪幾個字啊?”
“木子李,金銀的銀,過河的橋。”
“銀 橋,為什么不叫金橋啊?”
“金子太貴重了,我叫不起。”
“哈哈,你很有自知之明嘛。”毛澤東的口氣轉熱烈……。
在毛澤東看來還像個娃娃的封耀松,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時,緊張得直到毛澤東第四次問他姓名時才回答:“封耀松。”
毛澤東又問道:“封 耀 松,是不是那個河南開封的封啊?”
“不是,是信封的封。”封耀松一本正經地“糾正”毛澤東的話。
“哈哈 ”毛澤東開心地大笑起來,順手幫小封整了整紐扣,說:“小鬼呀,不管你有幾封信,不開封是看不見信的喲。知道嗎?那是一個字,懂嗎?”
同樣是娃娃樣的十六歲的田云玉則陽光得多。當毛澤東第一次見到他問名字時,田云玉回答道:“報告主席,我叫田云玉。”
“會寫嗎?”
“會,主席。”田云玉便伸出右手指,在毛澤東面前的空間比劃起來:“就是這個田地的田,云彩的云,玉石的玉!”
“嘿,你還不簡單呀!”毛澤東笑呵呵地說,“有天有地,又有玉石,可正是上下齊全國中貴,那么,你家一定人不少嘍?”
田云玉心想,毛澤東真神,他怎么知道我家的事呀?便回答道:“是的,上有我父母,還有爺爺,下有我們兄弟姐妹七個。”
“可不,被我猜準了吧!”毛澤東笑了。又問:“家在哪個地方?”
“黑龍江雙城縣。”
“雙城縣。”毛澤東琢磨了起來,“為什么要叫雙城縣呀?是不是還有個單城縣呢?”
田云玉可沒聽說過,便搖頭說:“沒有單城縣。”
“不對,會有。”毛澤東堅持道,“有雙城必有單城,而且不會太遠,說不定你爸爸、爺爺他們知道,或許不知道,你可以問問。”
田云玉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就覺得這位大人物很有自己的分析、判斷、見解。果然,田云玉在后來確實證實了他的老家是有個單城,只是單城小,慢慢地被雙城“吃”掉了,以后就不曾有了。田云玉再次感嘆:毛澤東真神!
毛澤東不但對中國人是這樣,對深受中華漢文化影響的其他國家的人物也有過說名道姓。1972年9月,毛澤東在中南海書房會見了日本外務大臣大平正芳等日本客人。毛澤東稱贊大平正芳的名字好,說是“天下太平”。交談之后,毛澤東特地贈送給他一本自己喜愛的書法字帖《懷素自敘帖真跡》,熱愛書法的大平正芳十分高興,非常珍惜。后來大平正芳家中失火,大平正芳最關心的物品就是毛澤東贈送的字帖。毛澤東去世的當天,身為大藏大臣的大平正芳發表了悼念毛主席逝世的談話。他說:“深感失去了本世紀最后一位巨人。”
善于聯系群眾的毛澤東,深知自己身份的特殊。因此在很多情況下,特別是第一次見面的情況下的說名道姓,主要還是開個玩笑,消除隔膜,活躍氣氛。例如與橋梁專家茅以升見面時就說:“我們是本家呢!”(毛茅同音);他也問過湖南著名花鼓戲演員左大玢“你為什么姓左不姓右?”2014年2月8日去世的朱仲麗是中共著名領導人王稼祥的夫人。1937年毛澤東對剛到延安不久的朱仲麗說:“你是人中最美麗的啰!”還說“仲麗,不如重理。”朱仲麗趕緊說:“那就改了吧!”。
毛澤東笑了,說道:“不,不要改了,我是和你說著玩的。”
但是,這種玩笑式的說名道姓在極個別的情況下卻造成了誤傳。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北京師范大學女子附屬中學的學生宋彬彬時問她叫什么名字,當得知是文質彬彬的“彬”時說道:“要武嘛”。宋彬彬在回憶毛澤東說“要武嘛”的過程時,說道:“就是這么簡單的兩句話。平常我也聽說過,毛主席愛開玩笑,很會拿名字開玩笑,所以我認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并沒覺得有什么特殊含義。就是這么簡單的過程。”
這個簡單的過程被當時《光明日報》記者以毛澤東為宋彬彬改名為宋要武為主要內容,寫了一篇文章,后來又被《人民日報》轉載。再后來社會上出現了宋要武殺了若干人的傳聞。實際上,據后來多次調查,宋彬彬既沒有改名宋要武,也沒有參加紅衛兵,更沒有動手打過人。這件改名的事后來被美國人寫進了書。宋彬彬獲悉后,與對方論理。最后由該書作者、序作者和出版社在一家著名學術刊物《亞洲研究通訊》(Asian Studies Newsletter)上向宋彬彬公開道了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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