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旭按：轉(zhuǎn)一篇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老兵的文章。作者李鑫，現(xiàn)供職于解放軍報，大校軍銜，我的大哥級的朋友，有名有姓，可供查詢。在我的內(nèi)心，永遠對祖國充滿敬意，視祖國的捍衛(wèi)者為永遠的戰(zhàn)友。當我所在部隊接到命令的時候，前線已經(jīng)進入輪戰(zhàn)。而我因為軍校專業(yè)不對口，竟然連輪戰(zhàn)的機會也沒趕上。只能以對那些活著的和逝去的英雄們致敬的方式，彌補遺憾了。
思念你的何止是那親爹親娘_《解放軍報》李鑫
我的夢，從來沒有這么濕漉漉的。夢里，我見到了三十年前一起當兵的戰(zhàn)友張開敏。
夢是那么清晰……我和他一起穿插行軍，他瘦弱的身體突然就落在了后面，我趕忙上去扶住他。他捂著肚子，臉色蒼白：“我好像是病了，感覺好餓，肚子像被掏空了一樣。”我注意看了一下他的腹部，那里出了很多的血，我焦急地一把將他抱住，他好像虛弱得已經(jīng)沒有氣息……
我醒來時，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枕頭早已濕了一片。
這已經(jīng)不是我第一次夢到戰(zhàn)友了。坐在床上，我感到心里空空的，腦海里冒出一個無法阻擋的念頭：去云南。是的，我要回去看看長眠在紅土地已經(jīng)二十多年的戰(zhàn)友們。
有位烈士的眼睛一直不肯閉上。無論戰(zhàn)友怎么用手抹他的眼睛，他總是不肯瞑目。戰(zhàn)友們急得都哭了，后來，烈士的一位老鄉(xiāng)來了，他對著烈士遺體動情地說：“兄弟，你放心地去吧，你的老娘就是我的親娘，我會伺候她一輩子的……”戰(zhàn)友再去抹他的眼睛，烈士就閉上了雙眼。
A
我的腳步行走在2009年的4月。雖不是云南的雨季，但這幾天麻栗坡的雨水卻分外密集。青翠的群山在低低的云朵下顯得格外潮濕，格外凝重。我輕輕地踏上烈士陵園的臺階，望著那高聳的英雄紀念碑和一排排墳塋，心中百感交集：“戰(zhàn)友們，我來看你們了!”
對于這個地方，我的確是太熟悉了。這熟悉不僅僅是對地形地貌的了解，也不僅僅是對人情物感的親切，而是對一段歷史刻骨銘心的記憶和關于軍人關于戰(zhàn)爭的種種感悟。25年前，我曾經(jīng)和他們同在這里為祖國的和平并肩作戰(zhàn);而今，我們卻是生死兩隔。清明之際，再次“相聚”，不能不讓人感慨萬千。
25年前的4月28日，一個個年輕的戰(zhàn)友在一瞬間告別了這個美好的世界。他們讓我一次次感受到了生死離別的剜心之痛。戰(zhàn)事第二天，我就和云南省軍區(qū)新聞干事保明忠趕到了烈士陵園。就在我們到達的時刻，陵園里抬來了犧牲戰(zhàn)友的遺體。管理烈士陵園的戰(zhàn)友在認真地為他們擦洗之后，又為他們換上新的軍裝，輕輕地把他們埋進潮濕的墳塋中。一堆紅土，一個用紅漆寫著烈士名字的木牌，安葬了一個為國捐軀的靈魂。
在陵園，許多故事至今難忘。有位烈士的眼睛一直不肯閉上。無論戰(zhàn)友怎么用手抹他的眼睛，他總是不肯瞑目。戰(zhàn)友們急得都哭了，后來，烈士的一位老鄉(xiāng)來了，他對著烈士遺體動情地說：“兄弟，你放心地去吧，你的老娘就是我的親娘，我會伺候她一輩子的……”戰(zhàn)友再去抹他的眼睛，烈士就閉上了雙眼。
5天之后，在前線的一個無名高地上，我還聽到一位指導員的故事。可惜，我當時無法知道他的名字，權且稱呼他的職務吧。指導員原是副教導員，本來家屬已經(jīng)可以隨軍，但由于妻子受家鄉(xiāng)封建習俗的影響，在生了一個女兒之后，總感到?jīng)]生個兒子是家族的遺憾，于是在副教導員探家時又悄悄地懷了孕。誰知，孩子生出來又是女兒，而且還是雙胞胎。為此，副教導員受了處分，被降職成了指導員，家屬本可以隨軍的資格也被取消了。這位指導員在戰(zhàn)斗中為掩護戰(zhàn)友犧牲了，他的遺體被送到烈士陵園。他的妻子、女兒都被部隊接來。看到指導員的墳頭，他的妻子撲上去哭得死去活來。指導員的大女兒不過4歲，非常懂事，她拉著媽媽的衣角站在旁邊，襁褓中兩個幼小的女兒也哭得聲音嘶啞。在場的人無不落淚。此種情狀，讓每個人都很容易聯(lián)想到戰(zhàn)爭中自己生命的種種可能，甚至聯(lián)想到自己“光榮”之后親人們悲傷的容顏。
一位平時愛發(fā)牢騷的戰(zhàn)友說，想想指導員，什么職務低啊，吃虧啊，我們都不想了，只要活著，就得好好工作……
張開敏說，當兵真好，還能坐火車，看大橋，以后退伍回來時，我們約著坐飛機吧。這是一個對未來充滿美好憧憬的青年，然而，他的這個夢想并沒能實現(xiàn)，他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B
1984年銘刻在我腦海中的故事太多，太多。歲月劃過，那些感人的場景并沒有淡化，而是更深刻地融入我的生命之中。有人說，現(xiàn)在的人情淡漠了。然而，當你來到麻栗坡烈士陵園，看著烈士墳頭的那一束束鮮花，那一支支點燃的香煙，那一杯杯飄香的祭酒，就知道這個世界的感情有多重!真情有多深!懷念戰(zhàn)友，懷念逝者，它讓我們的心永遠無法平靜而又格外寧靜。這種寧靜，便是有時間有心情有氛圍讓我們細數(shù)過往。
1978年，一趟噴著熱氣的列車從冰天雪地的北方開往云南。在一節(jié)悶罐車廂中，我和我的同學張開敏同睡一個通鋪。火車快一陣慢一陣地前行，張開敏站在悶罐車的小窗口前，望著一閃而過的田野說，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
張開敏很興奮，他知道這列火車要經(jīng)過武漢，就回頭對我說，如果你們過武漢長江大橋的時候能夠醒來，一定要叫醒我，我想看看那壯觀的大橋。我說，火車過橋時發(fā)出的隆隆聲音和平時鐵軌上發(fā)出的聲音不太一樣，到時候我肯定能醒，我叫你。
果然，火車在武漢長江大橋上轟轟隆隆奔馳的聲音將我震醒了，我急忙喊張開敏。幾個年輕的戰(zhàn)友望著一個個一閃而過的橋欄和奔涌的長江之水，激動不已。
張開敏說，當兵真好，還能坐火車，看大橋，以后退伍回來時，我們約著坐飛機吧。
這是一個對未來充滿美好憧憬的青年，然而，他的這個夢想并沒能實現(xiàn)，他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在一座烈士陵園中，他沉沉睡去，一晃就是30年。我知道，開敏兄弟也許在這里躺寂寞了，才會“托夢”給我。雖然我1984年來看過他，但畢竟又是25年過去。當年，我站在他的墳頭前，遺憾連個相機都沒有。我知道，他的家人還從沒有來過，當時我特別想把這里的情景拍成照片送給他的家人。然而，卻沒有如愿。
開敏，我的好兄弟，此時面對著你的墳塋，我依然感慨萬千。我知道，以你的機敏好學，你肯定很想了解外面精彩的世界，但我卻無法帶你去領略30年來我們國家走過的歷程和家鄉(xiāng)的巨大變化。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拍攝下你墳頭的一草一木，讓這張照片坐坐飛機，讓你家中的親人看看你永久的宿營地，讓那些還沒能來過且時時惦念著你的人們，看看你墓碑前的鮮花、香煙和美酒……
在謝楠去買紅玫瑰的時候，有人知道她是為了獻給烈士，就真誠地勸她買白菊花。只有謝楠清楚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她堅持買了紅玫瑰。那一天，謝楠約了幾個好朋友，和她們一起來到麻栗坡烈士陵園，將鮮艷的紅玫瑰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每一個烈士的墳頭。
C
基于一種共同的情結(jié)，這次云南之行，我遇到了一位特別令人敬重的當年的女兵。她叫謝楠，是從貴州入伍的戰(zhàn)士。她的從軍經(jīng)歷充滿了傳奇色彩，她對烈士的那份情感更是深深地震撼著我，感動著我。
1984年，謝楠作為一個戰(zhàn)地醫(yī)院衛(wèi)生員，隨部隊開往前線。當時，她穿梭在炮火硝煙的戰(zhàn)場搶救傷員，由于表現(xiàn)出色，上級在準備為她授獎的同時，還決定讓她火線入黨。然而，戰(zhàn)友趙勇的犧牲，改變了謝楠的命運。
趙勇比謝楠小兩歲，是謝楠的同鄉(xiāng)。在艱苦的陣地上，趙勇從不失對生活的熱愛。當時，趙勇很想買一個收音機，但卻差15元錢，他想到向謝楠借。謝楠身上剛好有15元錢，卻只借給了趙勇10元錢，自己留下了5元。女孩子嘛，說不準就有點事兒需要錢。趙勇因缺少5元錢，最終也沒有買成收音機。不久，在一次戰(zhàn)斗中，趙勇不幸犧牲了。噩耗傳來，謝楠幾乎快要崩潰了。在紀念陣亡戰(zhàn)友的會上，自責和痛苦攪拌在一起，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舉起手中的沖鋒槍，向空中發(fā)射出一梭子子彈，她認為這是為戰(zhàn)友送行的最好的方式。然而，她卻不知這一行為違反了戰(zhàn)場紀律。本來上級要處分謝楠，但考慮到謝楠的立功命令還未宣布，因此就功過相抵。當年，謝楠退伍了。
離開部隊的謝楠后來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她被分配到北京工作。由于她的聰明勤奮，工作十分出色。后來，她在北京結(jié)婚生子，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
然而，18年后，因為偶然的一個夢境，再一次改變了謝楠的生活。那一天，她突然夢到了趙勇。滿臉是血的趙勇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她說：“姐姐，我冷……”這個夢后來又反復出現(xiàn)，謝楠無法平靜了。她覺得留下她青春故事、埋葬著她戰(zhàn)友的云南那片紅土是那么讓她魂牽夢繞，她決定回去看看。
那年，她從北京出發(fā)了。之后，她輾轉(zhuǎn)來到麻栗坡，記下了這樣的日記：
我第一次到烈士墓地的時間是25日晚上6點43分，天已經(jīng)擦黑，我送了3個花圈，第一個很大的花圈，是送給麻栗坡墓地全體烈士的，挽聯(lián)上寫著：南疆英烈永垂不朽!
另外兩個是小花圈，一個是送給我的手足戰(zhàn)友趙勇的，挽聯(lián)上寫著：弟弟，你在天堂還好嗎?
第三個是送給一個叫吉興林的副連長的。他是為掩護戰(zhàn)友犧牲的，10天后，他女兒吉云云出世，更不幸的是他女兒16年后，發(fā)現(xiàn)得了腦瘤。在孩子生命垂危之際，一直未改嫁的嫂子帶她第一次來到她父親的墓地前。面對副連長貧寒的家境和困境，幾天的時間，戰(zhàn)友們和社會各界自發(fā)捐款13萬多元，挽救這位烈士遺孤(因為吉云云的病情十分嚴重，一直沒有得到真正控制，到現(xiàn)在謝楠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挽聯(lián)上寫著：你女兒吉云云是我們的孩子，上帝會保佑她，戰(zhàn)友們會愛護她，你安息吧!
那次從云南回來之后，謝楠突然發(fā)現(xiàn)，讓她最感到親切的地方竟然不是自己的出生地貴州，也不是工作最順暢的北京，而是云南這塊土地。在云南，她有一種找到根的感覺。她給丈夫講了自己的想法。丈夫是個寬厚豁達的人，兩個人感情很好，為了讓真摯的妻子找到心靈的寧靜，他們舉家遷到了昆明。
住在昆明，離麻栗坡近了，也離戰(zhàn)友近了。謝楠想念烈士的時候，就可以開車去陵園看看他們。
又一個清明節(jié)到來的時候，謝楠決定再次去看望戰(zhàn)友。她一直在想著給烈士們帶些什么?最后她決定送紅玫瑰。謝楠知道，玫瑰是代表愛情的，但它更代表真情。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在倒下的時候是那么年輕，很多人甚至沒有品嘗到愛情的滋味，謝楠相信天底下有許許多多的姑娘熱愛他們，她一定要把人間最美好的愛獻給烈士，以告慰英靈。
謝楠把這件事看得非常神圣。她決定用這些年發(fā)表的詩歌、散文的稿費來定購紅玫瑰。她發(fā)表的那些文學作品幾乎都是回憶戰(zhàn)友和軍旅生活的，她覺得這些錢不同于生意場的利潤，只有這樣的錢才能表達一個女兵對烈士的深深敬意。
在謝楠去買紅玫瑰的時候，有人知道她是為了獻給烈士，就真誠地勸她買白菊花。只有謝楠清楚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她堅持買了紅玫瑰。那一天，謝楠約了幾個好朋友，和她們一起來到麻栗坡烈士陵園，將鮮艷的紅玫瑰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每一個烈士的墳頭，那片肅穆莊嚴的烈士陵園瞬間充滿生機，顯得異常的美麗。謝楠感到，這驚心動魄的美麗，獨屬于烈士的生命，獨屬于這方血染的紅土。
逝者長已矣!在他們身后，鮮花開放，大道康莊，陽光溫暖，生活和諧。古老而年輕的共和國，即將迎來60華誕。掬一捧清明的春雨，我與烈士告別：親愛的戰(zhàn)友們，你們安息吧!你們將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也會更加努力地活在你們的光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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