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炳炎是我父親賀龍的一員愛將。在20年的革命戰(zhàn)爭中，父親倚重他，偏愛他，凡遇到險仗、惡仗，不論他是否在身邊，也不論他當(dāng)時是團長還是師長，都會大喊一聲：“賀炳炎，上!”以至人們善意地以訛傳訛地說他是賀龍的兒子，叫“賀小龍”。
1929年，父親帶領(lǐng)他在湘鄂西拉起紅四軍攻占湖北松滋的時候，賀炳炎還是一個孩子，一個16歲的小鐵匠，正吵著鬧著要和他父親一起當(dāng)紅軍。他父親賀學(xué)文手里拿根扁擔(dān)，一路攆他走，他死活不離開。這情景正好被我父親看到了，攔住他說，孩子，當(dāng)紅軍要打仗拼刺刀，你太小了，長高些再來吧。賀炳炎知道我父親是紅四軍中最大的官，抽出插在身后的一把大刀說，我曉得你是賀龍，就想跟你當(dāng)紅軍，我是打鐵的，有的是力氣，你看我們賀家這把祖?zhèn)鞯拇蟮叮揖氝^七八年了，一兩個人不是我的對手。我父親也從小練武，見賀炳炎性格倔犟，有股不服輸?shù)捻g勁，仿佛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影子，一下子喜歡上他了。父親把他留在警衛(wèi)班，讓他掃地喂馬，跑腿送信。
賀炳炎來到警衛(wèi)班才幾個月，就干了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那是1929年7月，紅軍在湖北潛江淵博子口同白軍大部隊遭遇，激戰(zhàn)中，我父親派他去給部隊傳令，要該師從敵人側(cè)后發(fā)起猛攻。賀炳炎提起大刀便上路了，在返回部隊的路上，他蹦蹦跳跳，隨手撿了幾個手榴彈插在腰間。走到一條峽谷里，他忽然看見幾十個白軍慌慌張張地往葦叢里鉆，當(dāng)即舉起大刀，怒喊一聲繳槍不殺!把白軍嚇蒙了。為首的匪軍緩過神來，看見站在高處的他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馬上命令部下還擊。賀炳炎扯下一個手榴彈扔向敵群，從懸崖上飛身而下，一刀把白匪軍官劈了。望著天空濺起的那道血光，白軍知道遇上了身懷絕技的“練家子”，嚇得哆哆嗦嗦的，再不敢動了。賀炳炎趁機揮舞大刀，命令他們把槍栓取下來，提在手里。一數(shù)，47個白軍47個槍栓，一個不少。想來白軍士兵也是窮苦人出身，厭惡跟紅軍打仗，都想逃出苦海當(dāng)紅軍，當(dāng)賀炳炎押著他們往回走的時候，一個個乖乖的，無人反抗。
在湘鄂西打了幾仗，賀炳炎膽大性暴，不懼傷，不怕死，迅速成了一名基層指揮員。沒幾年，他父親賀學(xué)文在鶴峰壯烈犧牲，我父親囑咐部隊擇地埋了，他感動得伏在父親懷里嗷嗷大哭，說賀老總，我沒爹沒娘了,你和紅軍就是我的親人;我無論有什么錯，都不能趕我走啊!父親像摟兒子那樣摟著他說，幺娃子，我正要用你呢，怎么會趕你走?從今往后我們革命到底，生生死死在一起。
賀炳炎此后如魚得水，陸續(xù)任紅四軍警衛(wèi)中隊中隊長、大隊長，騎兵連連長兼政治指導(dǎo)員，仗越打越兇，能征善戰(zhàn)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不變的是，他總離不開那把大刀，每次戰(zhàn)斗都沖鋒陷陣，以命相搏。
賀炳炎最慘烈也最動人心魄的壯舉，發(fā)生在1935年12月。當(dāng)時我父親率領(lǐng)紅二、六軍團長征不到一個月，剛突破國民黨沿湖南澧水、沅江布置的封鎖線，向新化和溆浦進軍。隊伍逼近新化時，發(fā)現(xiàn)敵人在這里已布下阻截重兵。父親當(dāng)即決定改變行軍路線，掉頭西進貴州。為了不讓敵人摸清西進意圖，逼近新化的部隊隨即南下，造成馬上將東渡資水之勢。國民黨大軍鉆進了父親布置的圈套，風(fēng)煙滾滾地向資水壓來。這時部隊向西疾行，沿雪峰山山腳直奔云南瓦屋塘，再從瓦屋塘翻越雪峰山進貴州。那天由賀炳炎的紅五師擔(dān)任先頭部隊，他又讓紅十五團打頭陣。不料當(dāng)紅十五團進入瓦屋塘東山時，遭到敵人瘋狂阻擊，從猛烈的火力判斷，對方是國民黨的正規(guī)軍。賀炳炎查清敵情，派紅十五團團長王尚榮去向我父親匯報，自己指揮紅十五團迎戰(zhàn)。在劇烈戰(zhàn)斗中，他的右臂不幸被敵人威力巨大的達姆彈擊中，骨頭被炸得粉碎，整條手臂像條下垂的絲瓜吊在膀子上。因大量失血，疼痛難忍，他當(dāng)即昏過去了。
紅十五團一鼓作氣拿下東山后，賀炳炎躺在敵人放棄的陣地上昏睡不醒。我父親聽說賀炳炎身負重傷，不省人事，飛馬趕到東山。正在急救棚里搶救賀炳炎的軍團衛(wèi)生部長賀彪向父親報告，賀炳炎的右臂保不住了，必須齊根鋸掉。父親急了，質(zhì)問賀彪，他的右臂怎么能鋸掉呢?你知不知道他這只右臂抵得上我的一支部隊?但賀彪堅持說，我知道賀師長的右臂有多么重要，可傷到這種程度，神仙來了也沒有辦法，如果不趕緊截肢，他上半身的肌肉將迅速壞死，到時連命都保不住。我父親說不出話來，最后只能尊重賀彪的意見。
賀炳炎的截肢手術(shù)在荒郊野嶺進行，賀彪從附近的一座破廟里卸下一塊破門板，把賀炳炎捆在門板上;又從老鄉(xiāng)家里借來一把鋸木頭的鋸子，放進一鍋煮開的水里消毒。正要用嗎啡代替麻醉藥做手術(shù)前麻醉，賀炳炎從捆著他的門板上醒來了。父親低下身子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說明他的右臂非截不可。一顆渾濁的淚珠從眼角冒出來，賀炳炎吃力地說，既然是總指揮做的決定，那就鋸吧，但不要用嗎啡……
賀彪和另一個醫(yī)生每人站一邊，像鋸木頭那般“吱吱嘎嘎”地鋸起來，在場的人無不心驚膽戰(zhàn)。賀炳炎閉目咬牙，汗暴如雨，血順著他的右臂和鋸子兩端流出來，滴滴答答，如同屋檐滴水。手術(shù)用了兩個小時16分鐘，賀炳炎把醫(yī)務(wù)人員塞在嘴里的毛巾咬爛了。
手術(shù)后，我父親掏出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撿起幾塊碎骨，包起來揣進懷里，對賀炳炎說，幺娃子，我要把它們留起來，長征還剛剛開始，以后會遇到更大的困難，到時我要拿出來對大家說，這是賀炳炎的骨頭，共產(chǎn)黨人的骨頭，你們看有多硬!
6天后，賀炳炎從擔(dān)架上迫不及待地滑下來，開始自己走路，騎馬，處理失去右臂后必須應(yīng)對的一切。同時還學(xué)著用那只總感到別扭的左手，開始從頭練槍，練刀，練在嚴(yán)酷的戰(zhàn)爭中必須去重新適應(yīng)的事物。戰(zhàn)爭可不是兒戲啊，戰(zhàn)爭是兩強相遇勇者勝，是一瞬之間的你死我活，它要求一個人的反應(yīng)和感覺，必須百分之百的心到手到。而像賀炳炎這樣徹底失去右臂，被迫改用左手去搏殺的人，其難度和在戰(zhàn)爭中的存活率，是可想而知的。何況長征勝利后，部隊馬上投入更為慘烈的抗日戰(zhàn)爭，面對比國民黨軍隊兇惡10倍的日本侵略軍。但是，賀炳炎做到了，并且做得跟有右臂時一樣的威風(fēng)八面。
1937年10月，由紅二方面軍改編的八路軍第一二〇師東渡黃河，深入山西抗日戰(zhàn)場。擔(dān)任七一六團團長的賀炳炎奉命率部插向雁門關(guān)。10月17日，賀炳炎得知日軍從大同集結(jié)300多輛汽車，滿載武器彈藥準(zhǔn)備運往忻口，異常高興，果斷決定伏擊鬼子的車隊。18日上午，日軍進入包圍圈，埋伏在公路兩旁山頭上的七一六團官兵如雷霆，如冰雹，如狂飆，以各種火力鋪天蓋地地射向窮兇極惡的侵略者。日軍負隅頑抗，死不投降，賀炳炎左手握大刀，首當(dāng)其沖，率部從兩面山頭像潮水那般沖下去，在漫天硝煙和火光中，與日軍展開氣吞山河的白刃戰(zhàn)，殺得日軍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打掃戰(zhàn)場時，官兵們見賀炳炎滿身是血，以為他受傷了，賀炳炎從頭到腳摸遍全身，竟毫發(fā)無損。
東渡黃河不足一個月，賀炳炎部在雁門關(guān)首戰(zhàn)告捷，殲滅日寇500余人，擊毀汽車30余輛，打破了“大日本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受到國民政府的通電嘉獎。那年10月，毛澤東在延安會見英國記者貝蘭特，以此為例，特地說明八路軍在抗日戰(zhàn)場正在起著“非常大的作用”。雁門關(guān)大捷后，賀炳炎“獨臂刀王”的威名在抗日軍民中廣為傳播，也讓日軍談虎色變。1938年秋天，部隊轉(zhuǎn)為游擊戰(zhàn)，賀炳炎率部隊在大清河北岸鞏固和擴大抗日根據(jù)地，僅幾個月時間，他便把部隊從原來的300多人擴充為3個團和3個獨立營，近5000人，打退了日軍的多次“掃蕩”。有消息說，岡村寧次聽到賀炳炎的名字，咆哮如雷，叫囂要與他的部隊決一死戰(zhàn)，對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至此，賀炳炎不僅成了我父親的愛將，也成了毛澤東的愛將。1945年4月他作為指揮員代表赴延安參加中共“七大”，抬起左手與眾不同地向毛澤東敬禮，毛澤東說：“賀炳炎同志，你是獨臂將軍，免禮。”
從1929年參加紅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賀炳炎跟著我父親整整打了20年仗，負傷11次，身上留下大大小小16塊傷疤。1955年，賀炳炎在成都軍區(qū)司令員的位置上被授予共和國開國上將。我父親賀龍在懷仁堂接受完毛澤東主席親自授予共和國元帥軍銜，馬不停蹄地趕到成都，親自為賀炳炎授銜授勛。
我相信這是一種機緣甚至命運：賀炳炎，一個打鐵的孩子從被招入這支隊伍那天起，便與我父親賀龍越走越近。在20年血與火的戰(zhàn)爭歲月中，他們彼此欣賞，互為依靠，不是父子，勝似父子。這在古今中外的統(tǒng)帥和名將中，實屬罕見。
1960年7月1日，賀炳炎在黨的生日那天因病去世，時年47歲，是開國上將中第一個去世的人。7月5日，成都軍區(qū)在北較場舉行公祭，20萬軍民冒雨為他送行。
那些天，我記得父親淚蒙蒙的，滿懷悲傷。他不時嘆聲連連，喃喃自語，一會兒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還那么年輕，連兒女都沒有長大。一會兒又說，也難怪，他就是為中國革命戰(zhàn)爭而生的，20年槍林彈雨，出生入死，他把身上的血和力氣都掏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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