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的芯片業中，龍芯中科以自主創新指令系統、自主研發芯片著稱。這家公司脫胎于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胡偉武是該公司總設計師。近日，《面對面》專訪了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總工程師、龍芯總設計師胡偉武。
2022年9月2日，一場工業產品發布會引發關注。會上，主辦方龍芯中科聯合合作伙伴發布了29款自主工業系列產品，這些產品全部基于國產的自主指令系統“龍架構”。長久以來，作為信息技術的根基，來自西方國家的兩家科技公司的指令系統以及基于這兩類指令系統所構建的信息技術體系，主導著全球信息產業。
胡偉武：應該說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整機和應用做得很好，現在開始卡脖子了。當你做到芯片時候發現還受制于人，卡這個，不給你授權了。
記者：沒有授權意味著什么？
胡偉武：你不能做了。我是農村出來的，打個比方，現在大家種了兩塊地，地主都是西方的，交了租金之后自己還能賺點錢，他現在說我不租給你了。我們本來賺錢就不多，他現在還動不動威脅說不租給你了，我自己開第三塊地自己種，就不受制于人了。
胡偉武就讀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我國著名計算機專家夏培肅。1996年博士畢業后，進入中科院計算所工作。
胡偉武：中國科學院永遠關注國家的事情，是國家情懷非常強的一個機構。我在科學院這么多年，我的導師從來沒有跟我講過胡偉武你好好干，自己會多么出人頭地，每次都會講我們國家需要什么。所以我們都知道國家的需求，國家現在哪些東西是缺的，是清楚的。
20世紀90年代，主要西方國家簽訂《瓦森納協定》，對包括計算機在內的中國尖端科技實施全面封鎖。
胡偉武：當時我們從美國買的高性能機，用于天氣預報、用于石油勘探、用于這種民用的目的。我們在機房外邊都要蓋一個玻璃墻，因為美國商務部會讓技術專家來監督我們，因為我們進口的時候有承諾不能用于軍事目的，所以我們管這個叫玻璃房子。
胡偉武：1998年4月份，我的導師聯合了金怡濂院士，聯合了周毓麟院士召開了相關科學會議，研討我們國家高性能計算機怎么發展。那個會開到第三天的時候就討論芯片了，因為我們做高性能計算機離不開芯片。金怡濂院士他講了一句話，對我來說觸動很大，他說芯片這個事情無論如何得做一下，哪怕做個586也得試一下。1998年那時候英特爾市場上的產品已經是奔騰二到奔騰三那個階段了，586跟奔二、奔三性能至少有十倍差距。
當時，海外計算機產品大量涌入中國市場，國內也誕生了一批計算機整機生產企業，但作為計算機系統運算和控制核心的CPU芯片卻全部依賴進口。業內有人認為“造不如買”，也有人認為中國造不出自己的芯片。
不能“繳槍不殺”
2001年初，在中科院計算所的支持下，33歲的胡偉武帶頭組建課題組，開始自主CPU芯片的研制。2002年8月10日凌晨，中科院計算所北樓105房間掌聲雷動，安裝了“龍芯1號”CPU芯片的計算機順利啟動，“龍芯1號”成為我國首款自主研發的CPU芯片。
之后，龍芯團隊相繼研發出“龍芯2號”系列芯片，其中“龍芯2E”的性能是“龍芯1號”的25倍，已經接近當時市面上英特爾奔三處理器，這給國內CPU芯片的自主研發帶來了希望。2006年，自主研發CPU芯片被列入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但胡偉武帶領的龍芯團隊卻遭遇到了難題。
就在胡偉武舉步維艱的時候，一些國外公司主動找到他，表達了“合作”的意向。
胡偉武：當時國外的，你能想到主要的芯片企業都來找過我。
記者：談什么？
胡偉武：第一 ，它可以給我授權或者跟我合資辦企業。
記者：那你企業就會快速發展？
胡偉武：對，因為說實話2010年前后，它們拿二流產品也比我一流的強，因為我們有差距，我們得承認。但是你要不要的問題，后來我終于想明白這個道理了。
記者：要了怎樣，不要又怎樣？
胡偉武：我說其實它們就是四個字“繳槍不殺”。你要了人家技術，你會喪失了你的研發能力，你如果中斷了自主研發過程，你就只能跟著它，它給你什么，你要什么。
記者：受牽制。
胡偉武：對，很受牽制，相當于你的槍被繳了，你沒有槍了，但它給你點好處。
“最大的心愿是匍匐在地擦干祖國身上的恥辱”
之后，龍芯團隊放棄原有事業編制，從中科院計算所辭職下海，但資金問題仍然沒能解決。
胡偉武：我們先成立一個種子公司，說計算所掏五百萬，你團隊也掏五百萬，咱們成立一個一千萬的公司。其實那時候五百萬我們哪掏得出來，工資也不高。我說我帶頭，大家按照你的工作期限，你可以買多少股權，你們不要的我都要。
記者：但是你錢從何而來？
胡偉武：借。黃令儀老師她65歲退休了，我把她聘過來幫我的，她掏了11萬，她說這個錢就是我跟我老伴商量了，我要支持你就給你了，我不要了，我也不要回報。
胡偉武：我導師夏培肅老師退休在家，我經常去跟她匯報，包括后來在病床上我去看她。她很多次都跟我說，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搞好中國的計算機事業，我們這代人沒搞好，你要搞得比我好。黃令儀老師快八十歲了，還一天到晚拖著鼠標，盯著屏幕查電路。我有一次跟她說，黃老師你給年輕人把把關就行了，別親自干了。結果你猜她怎么說？她脫口就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匍匐在地擦干祖國身上的恥辱。所以我覺得為什么做這個事情？傳到我這一代了。
后來，北京市政府牽頭投資1億元，帶動民營企業跟投1億，暫時解決了龍芯中科的資金難題。2015年，通過調整產品定位，龍芯銷售額過億元，從虧損走向了盈利。
然而到了2018年，國內的芯片業遭到西方某些國家的刻意打壓，龍芯遇到了麻煩。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胡偉武：過去我們的指令系統也是一個美國的，比較開放的，其實美國的教科書上叫MIPS指令系統，慢慢我已經取得了這個生態的主導權。但是到2018年之后它就開始折騰，就找各種茬，說你錢沒交夠我要審計你，這個違規了，你這個超范圍了，然后折騰了半年。
記者：但你那時候也無能為力？
胡偉武：那時候我要跟著跑我覺得跟不下去。
當時國內芯片業普遍的做法是通過授權使用國外成熟的指令系統，但一些西方國家以此為要挾，讓胡偉武重新思考，龍芯要不要重新創立自己的指令系統。
胡偉武：當時我覺得要做自己的指令系統，但對龍芯這樣的企業有可能是顛覆性的。
記者：那時候會想到最壞的結果嗎？
胡偉武：如果搞不成了那就死了，一個企業換指令系統那是風險很大很大的。
記者：相當于把地基都拔了？
胡偉武：對，地基拔了。像我所有的軟件瀏覽器是基于它的，操作系統是基于它的，都得重新做，我們要做生態這個非常難。這個事情我從2019年年初到2019年六七月份一直很糾結，有半年時間茶不思飯不想的。后來我有一天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了抗美援朝，想起了毛主席在抗美援朝說的“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我上班后就馬上安排，現在看來當時的選擇是對的。
2019年底，龍芯開始研發自己的指令系統“龍架構”。如今，基于“龍架構”所創建的龍芯信息生態體系已經初具規模，在國內的應用越來越廣。
記者：你希望未來人們提到龍芯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評價？
胡偉武：我希望首先人們買電腦的時候，買龍芯不是因為要支持自主，而是基于它性價比的考慮，我就喜歡它，這樣我們生態才能做成。另外，人們提到龍芯、提到這幫人的時候，覺得這幫人還是做實事的，說到能做到，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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