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聯想榮譽保衛戰的戰火燒了快一年了。
去年5月，柳傳志沖冠一怒，隨后，以楊元慶等高管發聲或集團聲明形式，聯想不止一次怒懟“蓄意抹黑者”。一年過去，抹黑的人沒揪出來，圍繞聯想的嘲諷和挖苦卻有增無減。前段時間，知乎上甚至出現一篇熱文，討論“聯想什么時候倒閉”。
不久前的愚人節，聯想新財年首日，楊元慶發了一封內部信。過去一年，PC、移動和數據中心業務均創歷史最好成績。
資深文學青年楊總發出號召：朝陽已經升起，讓我們保持昂揚斗志，向更高的山巔進發。接著連續四場全球誓師大會，都彌漫著這種激昂。
不過，FT中文網的文章記錄下一個細節：當談到聯想需要戰略定力時，現場的楊總聲音有些顫抖，“可以感知他曾為此承受的輿論壓力”。在北京總部誓師大會上，高級副總裁喬建以更直接的方式釋放積郁。她再次強調，要用法律手段“責拿那些誹謗我們的人。”
業績逆襲，是對各種質疑最響亮的回應，楊元慶說。或許喬副總也這樣以為。
但事實是，他們都想簡單了。“恭喜啊，愚人節快樂!”“掙這么多，同胞被黑得不輕”，評論區里，表達反感的人仍不在少數。
在這些人眼里，聯想與華為已經成為中國民族企業的正反面。當華為收獲越來越多贊譽，聯想卻飽受質疑甚至“賣國”的謾罵。在中國企業史上，這是一個罕見的情況。
是人們對聯想太苛刻了嗎？這是一個核心問題。而批評聯想的人，顯然認為沒有。
柳家與江湖
在4月10日的微博中，柳青回想起三年半前被查出癌癥的時候。“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傷，”她用這句網紅金句描述歷劫后的心境。6天后，這位滴滴出行總裁又更新朋友圈，坦言自己已離婚兩年，現在是單身媽媽，“人生向前，真實比完美更重要”。
女企業家不易、單親媽媽堅強,網上鼓舞打氣的人不少。但也有人幽幽地拋出一句：傳志之女，柳家人。
1984年冬，已在中科院計算所待了14年但仍對科研無感的柳傳志，結束郁郁不得志的日子，同其他10名同事創辦聯想。
20萬啟動資金全是計算所撥款，初創的聯想是百分之百國企。事實上，直到2009年泛海集團盧老板從中科院接手29%股權，聯想一直都是國資控股。
聯想甚至自己的體制內出身，讓柳傳志對“家族”這個詞諱莫如深。
聯想控股官網簡介中至今明確寫著，要把自身打造成“沒有家族的家族企業”。子女不得在公司任職，是柳傳志給聯想定下的一個“天條”，他的兒女柳林和柳青都沒進聯想。
在北京中關村的辦公室里，一幅“產業報國”的書法作品懸掛多年。柳傳志經常指著它，對來訪媒體說，那是他畢生的信念。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1984年的某個冬日，剛下海的柳經理坐在計算所西大門不足20平米的傳達室里，心事重重，苦思報國的場景。
但過去這些年，一些人對柳傳志的看法復雜起來。聯想業績頹靡，一度靠賣樓維持盈利，即便這樣，財務報表依然慘淡。有人開始質疑選楊元慶接班的決定，有人翻出20年前的路線之爭，說聯想有今天，是柳傳志當年種下的錯。
前幾年網約車市場爭奪激烈，網上有人總結：女兒柳青是滴滴總裁，侄女柳甄是優步中國區負責人，柳傳志的聯想控股則是神州租車和神州專車的大股東。硝煙背后，“柳家人”掌控著國人出行。
“柳氏家族”，這個柳傳志一直躲著的詞，浮了上來。
廣州一家財經媒體幾年前曾梳理過柳傳志的財富地圖。到2015年底為止，柳傳志分別持有聯想控股和子公司聯想集團2.88%、0.03%股份，總身家大概13億港元。
對照各種富豪榜，這個數字至少在200名開外，但放在柳傳志身上卻變得格外顯眼。一直以來，人們似乎都是在聽柳傳志談產業報國和家國情懷，沒怎么注意過他有多少錢。
財富榜上的名次，其實根本不能反映他在商業“江湖”中的地位。
吳曉波把1984年稱為中國現代公司元年，柳傳志被認為是諸多弄潮兒中的領銜者之一。2013年大熱影片《中國合伙人》，在片尾致敬30年來時代洪流中的商界領袖，柳傳志排第一。
2015年7月，聯想控股上市慶功會在北京國家會議中心舉行，各路企業家悉數到場。宴會上，王首富恭敬地叫了聲“老大哥”，馬爸爸稱他為偶像，雷布斯則回想起早年金山軟件遭困時柳傳志出手相救，說他的成長得益于柳總“指導”。
有人解碼大佬江湖，發現柳傳志是多個企業家人脈圈子的核心人物，比如中國企業家俱樂部、湖畔大學、中關村企業家顧問委員會等，其中不乏泰山會、正和島、華夏同學會這樣的神秘組織。據說，一個泰山會，就幾乎控制著小半個中國的財富。
在圈子里，柳傳志有大哥的樣。2008年，蒙牛股價因三聚氰胺事件暴跌，牛根生求救。據說柳傳志連夜召集聯想控股董事會，48小時內就將2億元打進老牛的戶頭。
2016年，樂視賈老板遠走美國前一年，柳傳志還決定“幫幫這個年輕人”，推薦賈老板破格突擊加入中國企業家俱樂部。當然，這個決定一年后就被打臉。
大哥投桃，小弟報李。2009年，聯想改制迎來重要關口，柳傳志急需民營資本接盤中科院部分國有股。這時，泰山會里的泛海盧老板站了出來，出資27億元幫柳傳志完成夙愿。在那之前，據說柳傳志至少有過兩次出手，幫盧老板挽救泛海危局。
去年“5G投票”風波，柳傳志振臂一呼，立即就有上百位企業家力挺，包括已經身在大洋彼岸的賈老板。有人統計，這些人財富加起來超過1萬億。
只是，一大幫“富人”一擁而上，更加劇了人們的反感。他們說，柳傳志真的不是當年那個柳傳志了。
“這很聯想”
上月底，一家已快被人“遺忘”的公司拉卡拉A股上市，敲鐘現場出現了柳傳志的身影。
這家公司成立于2005年，曾是刷卡時代第三方支付的老大。但隨著支付寶和微信崛起，它被斷了后路，直到2015年還在虧損燒錢。在“雙巨頭”轉向線上移動支付后，拉卡拉意外撿漏，靠一直沒扔下的線下POS機收單業務迎來轉機，至上市前連續4年盈利。
雖然拉卡拉一度連虧十年，但作為最大投資人，柳傳志掌控的聯想控股一直不離不棄。
一位網友打趣說，當阿里和騰訊絞盡腦汁琢磨換代升級支付方式時，拉卡拉卻在變著花樣玩它的線下POS機，十幾年如一日。怪不得柳總對它鐘情，這家公司確實“很聯想！”
技術研發能力不足、產品質量差、低配高價……“這很聯想”，成了網上挖苦聯想的一個常用語。但曾經的聯想，并不是這樣。
1994年12月，聯想在北京21世紀飯店舉行成立十周年慶祝大會。那一年，依靠初創十年的“技工貿”黃金期，聯想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突圍，躍居國內計算機業老大。
國家科委副主任朱麗蘭到場祝賀。這位四年后成為國家科技部掌門人的女科學家一針見血，說聯想的成功得益于中科院計算所堅實的科技背景。
高科技企業一定要依靠技術創新，朱副主任一席話，對當時的聯想是褒獎，對后來的聯想，卻是未卜先知的警告。
那一年，倪光南最后一次嘗試推動聯想投身“中國芯”研發，但未獲柳傳志批復。20多年后，當國人因“中興事件”而為“缺芯”痛心疾首時，很多人想起1994年夭折的“中國芯”，說那是中國自主芯片早期奮起最有希望的時刻之一，可惜斷送了。
在柳傳志主導下，聯想轉向后來飽受詬病的“貿工技”。以貿養技本身，其實沒啥問題。
被不斷拿來對比的華為，1987年創立之初主要也是“引進產品、國內推廣”。但熬過初創的艱難后，它立即換成兩條腿走路，加大自主研發，轉向“技工貿”。
聯想的問題是它太注重“貿”而落下了研發，結果自廢武功，可惜了先天優厚的技術家底。
一家高科技公司，終究不能只會賣電腦。又十年后，2004年12月，柳傳志公開宣布“聯想貿工技積累已夠，將嘗試技術突破”。但讓聯想重拾曾經的研發基因和熱情，并不容易。
楊元慶2001年接班，這個曾經的銷售奇才在營銷模式上創新迭出，但對盤活技術研發不怎么得心應手。
在是否勝任總裁兼CEO的巨大爭議聲中，楊元慶開啟“買買買”模式，希望靠并購彌補技術劣勢。2004年起，聯想先后買下IBM的PC、X86服務器業務和摩托羅拉移動，為此耗費大量現金流，也換回一點市場，但始終沒能帶來多少技術突破。
通過并購實現技術提升，本身也沒問題。
蘋果珠玉在前。它在2008年收購微處理器設計公司P.A.Semi，隨后推出自己的處理器;2010年收購Siri，整合成自己的語音服務;2012年收購多家地圖初創公司后，推出了自己的地圖服務。
每次收購，蘋果都充分消化買來的技術，用在自己的產品服務中，壯大自有品牌。
可聯想呢？基本買來啥就賣啥，沒有系統性的吸收轉化和技術能力提升。
買來的這些，說到底是被人家甩掉的業務，利潤空間已然有限。但聯想幾乎無一例外都當成自己的核心業務和高端品牌。原有產品和品牌被進一步擠到邊緣，一直沒有太大起色。
買來買去，聯想的核心技術能力仍然匱乏，越來越成了上游軟件和芯片企業的打工仔。
以聯想業績開始下滑的2014年為例，微軟當年凈利220億美元，英特爾也有117億美元，而作為“Win—tel”架構PC最大銷售廠商，聯想的利潤只有可憐的8億多點。
網上流傳一個段子，說阿里巴巴總參謀長曾鳴還在長江商學院時，問柳傳志：“未來聯想做大還是做強”。柳傳志猶疑半晌，說“那還是做大吧”。
有網友說，現在的聯想確實大了，只是大得有點像1840年的大清，它不再是創立初期那個以技術立命的聯想。
聯想去哪了
1994年的大會上，柳總發表講話，一開口就把聯想的前途放在家國命運的大格局下。
他說，我們國家正面臨關鍵歷史發展時期，“控制得不好，市場打開了卻沒得到應得的東西，反而湮沒了弱小的民族工業，甚至會在某個領域處于受制于人、任人擺布的境地。”
在這歷史性挑戰面前，柳傳志接著說，全體聯想人都在思索應該如何作為，承擔什么樣的責任。
那時候聯想的責任，其實不怎么需要思索。明擺著，它要扛好已經放上肩膀的民族工業大旗。
1993年中國降低電子產品關稅，國貨壓力劇增，本就不多的幾家國產電腦廠商基本都放棄了自有品牌。柳傳志面見時任電子工業部長胡啟立，痛陳“如果我們也放棄聯想品牌微機，可能國產微機就不存在了”。他說聯想“咬牙堅持也要扛起民族產業的大旗”。
這番壯舉很快出現在《人民日報》的版面上，國家政策和國內消費者也都做出反應，聯想國內營收隨后連續兩年實現超過100%增長。
有美國媒體說，聯想的這點成績在美國企業看來微不足道，柳傳志聽了很憤怒，他說聯想集團是血性男兒，一定要做出個樣子給外國人看。這樣做不僅是為聯想，“也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
十幾年后，2018年，中國高科技企業又遭遇了類似1990年代初的危急時刻。當中興被人掐脖子、華為被百般刁難時，有人想起了那個曾經“為國為民”的血性聯想。
英國一家媒體去年9月采訪楊元慶，問聯想為什么能擺脫華為和中興那樣的危機。楊總說，“我們不是一家中國公司，我們是一家全球公司。”英國記者蒙了，說這回答實在出人意料。
楊元慶事后說是英媒曲解，他本來想說聯想“不僅”是中國公司，“更是”全球公司。但這沒能平息中國網民的憤怒和嘲諷。
有網友說，打仗親兄弟，就算能力不濟幫不上忙，至少也該做出一個民族企業應有的姿態，聲援一下也行。可產業報國的聯想，扛著民族工業大旗的聯想，竟把自己摘了出去，說自己的營銷、研發和制造都是全球布局，“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公司”。
前幾天，聯想集團微信公號發文，有理有據地駁斥網絡水軍，說從未歧視中國消費者。結果又是罵聲一片。
聯想似乎始終沒搞明白，它能解釋5G投票和反對預裝國產操作系統事件，能講清楚售價、配置等方面都沒歧視國人，也能澄清一些被斷章取義的“謠言”，但就是改變不了那些批評者的態度。
因為這一件件事，都只是人們宣泄情緒的由頭而已。即使沒這么多事，那種情緒也已累積起來。他們越是想著1994年的聯想，就越覺得現在的聯想既辜負了自己，也辜負了國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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